终青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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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丑的落寞


      今年,家里安置了新电话,原先坏了许久的电话我送给小笛用了。
      代娣翻出一本旧黄的小簿子,上面记录了一些电话号码,她在电话前踟蹰好一阵子,最后按照其中一排数字,拨了电话过去。
      她打电话过问家里情况。
      我隔着空气都能朦胧听见电话那头的咆哮,比我在乡下吼围栏里的猪还要过分。
      她没敢说自己改嫁的事,只是说自己和青子在外面过得很好,衣食充足,生活平安。
      这一通硝烟气十足的电话是结束了,后来,等着她的是轮番炮轰。她老家那边的亲戚们三番五次打电话来骚扰,教她原谅那个魔鬼,好好过女人该过的日子。她接到这样啼笑皆非的电话,几乎掩着嘴小声说话,我爹随她沟通,不参与,不多话。
      可我看着她们磨磨唧唧的,火气仿佛渐渐凝固成一块火山石,终于喷出了点烫人的岩浆。我夺过电话对她那边的亲戚破口大骂:“你去原谅你老子给你找小妈啊!让你娘来原谅你!”
      女人和男人的差别就是这样,女人要是出轨,臭名昭著,被骂成荡.妇。男人要是出轨还可以再原谅原谅,只是太花心啦,慢慢能洗白。
      青子也和我说过魔鬼出轨,他常和周围女性暧昧,尤其是按摩店的大保健。
      我的举动不算惊世骇俗,他们还笑。父亲说有时候大人不好出面硬下去的问题,或许小孩子可以解决。
      代娣后面打电话装模作样给人道歉,说是青子这些年脾气大了点,连她都降不住,青子高三了要学习,不能再接电话打扰孩子了。
      任那电话后头再怎么响,代娣暂时不接了,要不然便是我当成逗人趣味,接电话与对方骂一骂。
      电话那头的人自以为正义说着教,以毫无资格的立场替人持大度,苦口婆心劝当事人。我回:满嘴的仁义道德,不过“吃人”二字。
      对方被噎,于是对我挑刺:你怎么不喊长辈?简直没有教养!没有礼数!真不知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我懒洋洋地说:我跟你熟吗?你怎么不先喊我?人人不是平等吗?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明,你就取了糟粕来端起架子吗?精华是被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吃了吗?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与其纠结、批评晚辈不喊你,倒不如看看自己值不值得尊敬,或者做出点尊敬的事来教晚辈诚服。既然规矩是人定的,那我这人也来定定规矩好了,长辈要有爱,看见晚辈必喊是基本的礼仪,你不先喊我,你就是没教养,就是没爱心,就是没礼貌,就是爸妈没教好,真是晦气!
      我听见电话里的气息在抖,并且呼吸浓重。那所谓的长辈感到大惑不解而非常愠怒地问:青子怎么越来越目中无人?!肚子里有点墨水就了不得吗?迟早化为粪便!
      我回她:穷山僻壤出刁民,井底之蛙。
      对方狭隘地说:你小辈没有说话的份。
      我义正辞严:是谁给你剥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说话的权利?
      对方急:书读多了嫁不出去!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的女儿!
      我悠然道:不读书活该你一辈子在沟里吃屎为荣,吃屎长大的人,说话果然臭,牙刷都不愿意往你嘴里去,你却特能自我满足。
      我听到电话里有人喊“它”名字,便严肃问道:你叫亚芬呢?怎么不叫哑巴?哑巴更适合你咧。
      几回合下来,那些双商堪忧的亲戚便不自讨没趣,我家电话是彻底静了。我全程只要一听是恶亲戚的电话,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比谁都积极接电话。
      代娣怕太得罪人,之前有过不肯让我接电话的情况,我常常和她抱着电话抢来抢去。青子虽在她那边帮着一起抢,实际上次次令我抢赢,巴不得我再损一损那帮恶亲戚。
      青子揶揄我煞气重,比谁都恶,镇得住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洋洋得意过后,八卦问青子,魔鬼出轨了谁?
      她说,魔鬼是找小姐。
      找小姐能算出轨?我心想,那我妈算是出了地球大气层了。
      她斩钉截铁说,当然算!
      见我不是很认同,她问我,以后你的丈夫出轨小姐,你是什么滋味儿?怕不怕染病?
      我由此感同身受了一些,找小姐的男人坚决不能要。
      张爱玲说,维持生计的婚姻是一场长期卖/淫。成年后我悟出,那维持体面的婚姻,更是一场长期被迫卖/淫。

      寒假最后几天的日子还算愉快,不过是我的戾气恰好寻到了出口,通通发泄了罢。
      开学时,一遇到东厂厂公李东九,我的气不知不觉积了回来。他对青子越来越大的渴望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他发誓,青子有喜欢的人了。
      他无赖地告诉我,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苦,相思之苦。
      有时候周五放学,他会撺掇我和青子一起回家,这样他就能以护送我们的名义,见一见她。
      光头、痰盂和子弹头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们七嘴八舌说得精彩绝伦。一说,大哥被学校里以前自杀的情鬼上身,要在青春期谈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死去活来一场;二说,东哥就是青少年遗.精,所以才思了春,遗/精过了就好了,不用操心;三说,东哥有恋母情结,喜欢比自己岁数大点的女生,找找安全感……
      我不解,遗/精是什么呀?
      他们形象地说,是属于男生的月经。
      我们几个说着小话在后头笑得前仰后翻,李东九回头以严峻面孔一瞪,他们纷纷噤了声。
      他和青子在前面不是独处,还有一个八喜夹在中间油灯枯竭地当蜡烛星子,我嫌气氛怪异,才退到了后面同光头几个说说话。
      李东九走在最外侧,把青子留在最里面,他装模作样扮斯文,没有往日的混球样,尽和她谈一些看似成熟实则枯燥的话题:什么德国苏联二战啦,上海收留犹太人啦,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啦,中国发展啦,科技啦,简直是话不投机。
      青子大多笑笑,这些她都了解,只是没有想回应的话。
      至于八喜强行搭腔,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倒令青子捂嘴笑。
      光头他们仍在后头说说笑笑,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爆笑,甚至笑得摔倒,他们互相拉拉扯扯导致走路像蜗牛爬那么慢。
      我处于不前不后的位置,一个人孤单走路,一时看着最前面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挫败。
      较真起他们这般为青子的模样,我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劣质的天平秤,秤上两边放了几个不安生的砝码,它们发脾气似的蹦跳,令我的心室几乎动荡破裂。
      我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做了李东九的妹妹,青子只跟他碰了区区几面,已得到所有特别的青睐。我欣赏仰慕的良旌大哥,自己还没有开始告白,便噩耗般撞到,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是的,我是说,我妒忌青子,非常。
      我所妒忌的,在青子眼里丝毫不重要。路上她应当听见了身后学弟的玩笑话,大概明白李东九的心思。回家后,她便对我说:“西西,以后放学你要是和我一路,就不要带那几个人了。”
      我刻意歪曲她的意思:“是是是,你是三好学生,是优秀的尖子生,我们这群人怎么配得上你,跟你说话得看看自己身份不是,都是一些白痴笨蛋一样的学生,的确是高攀不起你,我明天就跟他们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着急,“你可不要跟他们胡说八道,那很不尊重人!伤人自尊心的!我……我只是不习惯成群结队,还有你九哥应该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毕竟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应该为自己做打算,你也是一样,别只顾着玩。”
      “好意思说别人,别总一副大人的嘴脸,你的心思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谢良旌在谈恋爱,又是打电话又是送礼物,快忘记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吧?”
      青子并不担心我揭破的事,她整理着书桌,冷静而有条有理地说道:“我正打算和良旌说,高三这段时间先断了关系,等我高考以后他还愿意的话,我继续和他处,他不等了,我自不怪他,现在儿女情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人生都没规划好,一段恋爱耽搁所有,值得吗?我问过自己,不很值得,我知道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什么。我不能辜负我妈的期望,不能辜负叔叔的那份养育,家里不算宽裕,我们不比富裕子弟后路多,以后你也是要上大学的,我还要给你挣大学费用呢。”
      我的一番冷嘲热讽,没想到换来她一番壮士断腕。
      既然她这段时间和良旌断了,我蠢蠢欲动的心思便浮起来了,我时常等客厅里空了人,喜滋滋打电话给良旌亲热说话。
      我诚心诚意和他增加感情,他却拿我当监视青子的眼线,要我时刻注意青子有没有和别人眉来眼去,要我观察她胃口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心情好不好,我都得按时给他报道。
      他斩钉截铁说,他是我第一个姐夫,将来也是最后一个。
      我的脑海被三个问号占据。
      我一瞬冷淡了,放弃给他打电话,他却来扰我,不管家里谁接的电话,他都表示要找我,甚至对青子也那么说。
      他暗问我,青子什么反应。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反应大着咧,醋得上蹿下跳的,把我家闹得鸡飞狗跳,什么能砸的都砸了,都把屋顶给掀了,上面那户人家的地板被掀以后,找上我家要赔款。
      谢良旌有些愣,他反应过来后,笑我特能说。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只能做小丑。
      我明明已对青子感到烦闷,八喜还成天在我面前提她。
      八喜下课跑来我座位旁说,中午吃饭的时候说,放学的时候也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酸酸地说,连看见走廊上的一个文静女生,她都评头论足道:“你看白衣服那个,是阿昕小学的同学,听说特别装,就是讨厌这种会装的女生,柔柔弱弱,博取男人的怜悯心,跟徐知青一模一样,李东九不知道什么眼光,喜欢小白兔,还比自己年纪大,应该是大白兔,简直不能理解。”
      我吊儿郎当斜靠在护栏上,懒洋洋道:“不能理解就不要理解咯。”
      不然她便说,哪个女生穿得土味啦,像农村来的,哪个女生穿得劣质丑,像外地人啦。
      我是农村户口,不算地道的本地人,因此淡淡道:“看不惯别人穿得难看,你可以自戳双眼。”
      她讪讪,过一会儿又夸赞我:“西西,你也不差啊,长瘦了以后,比以前漂亮了,比徐知青好看多了,她一点儿不耐看,真的没你好看,不就是长得老实嘛,哪像你,一脸机灵相。”
      “这种事实拿出来说什么,比起来掉价,我要是男的,我也喜欢我自己,老实的不好玩儿。”
      她过来扒拉着我肩膀,继续讲青子从入住我家,我失了多少好处和疼爱,等青子上大学了,我家要白白给她花很多钱,以后青子结婚了,我家还要赔上一笔嫁妆。
      她喋喋不休说着,我厌烦无比,因此漠然转头,口齿清晰道:“你好像没有资格在背后对别人说三道四,讨厌青子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来煽风点火让我来更讨厌她,更不需要你的三言两语来控制我的情感。”
      八喜一时怔忡,脸上缓缓出现尴尬的神色,她咬咬唇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我需要清净,她这些天烦透了,对于她的委屈,我视而不见,索性转过去看看教学楼下面,有一群热热闹闹打羽毛球的学生,这起码比听八喜说话要有趣。
      羽毛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旁边观看的学生行动统一,羽毛球飞到哪个方向,他们的头同时一齐偏向哪方。
      整齐的一颗颗脑袋甩来甩去,我看笑了,八喜走了。
      我总算明白,独处有时候是最舒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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