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

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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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入记忆


      晌午至傍晚,家族中诸位真心的,假意的,都匆匆来看过我几眼,我裹着被子装睡,他们因而逗留不久。
      我以为青子会长时间不出现在我眼前。
      毕竟过去,我们有任何争执,她大多利用时间来淡忘置气。
      但是晚上,她摇摇摆摆提来一个冒热气的水桶,不声不吭替我擦身,我一时也未言语,她还将我双脚按进微烫的桶内浸泡。
      我被烫得下意识缩脚,她才说了话:“我妈注意到你今年长冻疮,她烧了水叫我给你烫一烫,按一按,祛了瘀,冻疮慢慢会好。”
      我嘴上没那么领情:“别一天到晚你妈你妈,在我面前显摆你妈什么,你刚不是气吗?现在又进来忍我这小混蛋是不?”
      “西西,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我不是只听妈的话,才进来照顾你的。”
      “谢我什么?自作多情,我跟臭癞子吵架,打起来的时候多了,你以为是为了你啊?”
      “是吗?”她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不躲开热热的白气,脸低着,眼细着,专心致志给我按摩脚上红肿的小包。我故意嘲弄她:“你奴婢呢,服侍我洗脚。”
      水逐渐不算烫了,青子抬起我的两只脚放在她膝盖上,用帕子裹住擦干。她以玩笑的态度一带而过:“是是是,大小姐。”
      等她洗漱好了以后,竟跑来和我挤在一起。只有回乡下空房多,我才能独占一间房舒舒服服睡,她通常和代娣一个屋。
      我半笑半嘲:“奴婢敢上本小姐的床?你这叫僭越。”
      青子充耳未闻,自顾自在另一头整理枕头,而那枕头不过是她的棉袄。她躺下后,歇了口气道:“你今天伤着了头,不知道半夜会不会严重,我守你。”
      也不知今天是否伤了头的缘故,半夜里睡不着觉,我隔一会儿便翻身,额头触碰到枕头时,隐隐作痛,我抬手在伤口边沿摸了摸。
      青子急忙阻止了我,她从床尾调整到了这头来:“听话,不能碰的。”
      后头,她见我疼得总生气唉叹,反倒在我伤口周围轻轻柔柔地按。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不知怎的,她谈起了从前避而不说的父亲。讲起她的父亲是一个实打实的魔鬼,不仅游手好闲,还故意伤害着暴打她们母女,只管问代娣要钱,什么事都从不操心。
      她们母女搬了很多次家才躲开了,老家的亲人总劝她们同魔鬼和好,离婚掉体面,要被人说三道四。
      代娣大半辈子总算咬牙硬气了一回,和家里断绝来往,带着青子出来了。
      没了魔鬼,她们的负担自此轻了许多,直到来到我们家生活,虽然有气受,其实比从前过得滋润很多,不用过于操心生计,不用怕挨打。
      我爷爷这里,比她外婆家待代娣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以女人的身份拘束她们,不许上桌吃饭,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必得以男人为主。
      然后,我也讲起了我那位不成体统的生母:“我爹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全交给她,她还嫌这嫌那。要不是我爹在外地跑来跑去做过生意,加上银行贷款福利,才付不起房子的首付呢,她就老嫌气我爹挣不到钱,天天尖酸得很。她不给我买新衣服,都捡别的小孩子穿过的给我,她天天打麻将,不给我做饭,也不给我爹做饭,我都是上八喜家吃的。我想起来了,她对谁好,对那个男人好,给他笑脸,给他做饭,他只要一来我们家,我妈就做饭了,每次跟他嬉皮笑脸。”我喃喃重复,“她对外面的男人好,我讨厌他们,一个不对我好,一个对我好却抢走我妈……”
      回忆起他们,我一霎陷入了旧时记忆里。她要我称呼那个人为叔叔,这是她的好朋友,我记得她叫他阿连。
      只有我爹出远门的时候,阿连叔叔才会来,一年级其中一晚,我听见她在房间里哀痛地叫,似乎很疼。我以为她生病了,在门外哭,她却不给我开门,说躺一躺会好的。
      我担忧,便去客厅接了一杯水想放在她门口,却在玄关处看见了那个叔叔的皮鞋。
      我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隐隐心绪不宁。
      半年后,我爹这种良心人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回来后察觉了蛛丝马迹,终于和她离婚了,自此那对男女一起离开了我的童年。
      可是那个叔叔待我很好,好到我有时连讨厌他也不忍心,我爹出远门的时候,是他充当了我父亲的角色。
      我被附近关系不好的孩子恶意嘲笑没有爸爸,他听后很生气,立马下楼找人,恐吓那些小鬼:再说西西没有爸爸,我把你们的脖子一个个都扭断,我就是她的小爸爸!
      他问我,想不想让他做我的小爸爸。
      我当时对爸爸没有重要的、唯一的概念,他不仅对我阔绰,也喜欢跟我玩,所以我答应了。但是他不让我当着母亲的面叫他小爸爸,他说,妈妈会不高兴,却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和我嘱咐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只有没人的情况下,我才可以叫他小爸爸。
      我们那段时间要好,小孩子便是这样,越不能的事越有兴趣,一旦没人在,我则很雀跃地喊他,小爸爸。
      我叫得他高兴了,他便带我坐摩天轮欣赏高空景色,带我去夜市手把手教我给石膏娃娃上色,一起做许许多多有趣的事。
      导致后来,我刚和亲爹建立熟悉关系的时候,只要一谈到小爸爸带我做什么,他的脸孔狰狞过后是竭力隐忍,才肯花钱陪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所以他不喜欢爸爸这个称呼,喜欢我们乡下的土叫法——爹。
      他对我慢慢越来越好,用疼爱和迁就的方式,将小爸爸彻底从我心间里赶走。
      而代娣和青子一来,一切开始发生了变化。好不容易属于我的那一份父爱,被她们瓜分,然我不能接受,以是像刺猬一样竖起硬刺保护自己。
      我曾向爷爷打听到,阿连是潮州人,他和母亲是彼此的初恋,他有房子有车,条件尚好,最开始结婚的时候是认了家里的安排,后来又后悔了。他的老婆生不出孩子,他很想要孩子,最后发现是自己的问题,不能生育,不仅赔了原配,还破坏了别人的家庭。
      至于我爷爷为什么知道,是我爹喝醉向老人家说起了心里的苦楚。那个男人也不是恶劣到底的人,放低姿态找我爹赔过罪,说事情已经这样,这辈子会好好对我母亲,不再祸害别人了。正是这样的人叫人恨不彻底,比坏到极致的人还令人心里不适。
      我说完前半部分,青子忽然看过来,慢慢拉上了我的手,她的手软软热热的,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西西,我们要试着接受残缺的存在,不是对那些阴暗的不恨了,也不是原谅了,我们朝前看,将它搁在记忆里慢慢淡忘,成为阅历里的一部分,教会自己更好的做人。记得警醒自己他们是反面教材,无论如何也不要活成那样,将曾经所遭受过的痛苦带给下一代和别人。”
      我眼角溢出一点泪,不想被她瞧见,我转过去习惯了背对她。
      夜晚,我梦见那个女人来看我的场景,这梦是曾经鲜活而又死气的记忆。她从前断断续续来看过我许多次,我们常常坐在并不敞亮的小店里,她随我选吃食,出手大方很多。
      可是我不馋了,一点儿也不馋,色味俱佳的食物上桌,我干干地坐着,不言不语。
      她亲自给我布食,我亦纹丝不动,自己小小年纪已透着一股沉郁之气,阴脸看她。等她提起红得张扬的皮包要走,我也不让她走,只这么僵着。
      后来她和阿连搬到另一个城市去,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了。
      但是,我偶尔还能看见那个男人,他总是开着那辆羡煞旁人的桑塔纳,来到这座城游荡。那个年代,家里有一辆车都是不得了的事。
      即使我们见到了对方,他也远远呆在那处,不曾走近,不曾搭腔。
      这样的我们好像从未相识。
      阿连每隔一年半载会出现在我家附近的小商店里,商店老板和他是旧识,他们从前喜爱一起打牌,出现在这里算不得突兀。
      小学时候,有一回我和青子同时间回家,他恰好也在,那日天气宜人,他微微抬眼冲我微笑,我顿时汗毛倒竖,警告地瞪他一眼,他方敛了神色。
      青子问我,他是谁。
      她既不认得他,我是不会声张来自揭陈旧破事。但我故意说给人听,是个老流氓。
      他当时低下头有些尴尬,我不曾想他还会尴尬,做了那样的事,欺骗了不谙世事的我,竟有脸么。

      我们年后从乡下回省城,一如既往看到了我不想看见的那张面孔,楼下附近停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便知是他来了。
      但今年他出现的时间早了一些。
      我哼着唱脸谱下楼去买东西,远远看见阿连倚在小商店的玻璃柜台上和老板说笑。他的衣着比较随意恒久,最常穿皮夹克和深色牛仔裤,脚下配一双穿了多年已起皮的黑皮鞋。
      只要他在,我从不会去小商店,大多会绕远路去别的地方买东西,或者等他走了再去。青子前些日说的那一番话,忽然令我鼓起勇气,大大方方走向了商店。
      我目不苟视来到玻璃柜台前,问老板要开瓶起子,待银货两讫,我将起子放在兜里转身走人。
      那个男人却保持着距离出现在了我正前方,我最先看见那双折痕纹路纵横的黑皮鞋,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有些哑:“你还记得我吗?”
      我缓缓抬头,也还依稀记得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一双深邃的眉眼多情沉静,那时候的酷气是叫人想亲近的。可他现在的样子老化太多,比我爹看起来还要苍老几分,多了一种沧桑流浪汉的味道。
      真不知这些年,他是经历了什么?物质滋润和情人相伴难道还不够吗?
      “姘头。”
      我的直接令他局促,他抬手摸摸头,顺势下移搓了搓脖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低头盯着自己的脏皮鞋,切入主题道:“你妈很想你。”
      “想我?她怎么不亲自来说?”
      阿连辩解说,她怕在我眼里看见厌恶的眼神,怕看见我的阴郁,怕我拦着她总不让她走,所以渐渐不肯出现在我面前了。这个年她真是过得不好,人家喜庆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照片发呆。
      我静静听着,他又问我坐不坐他的车,可以载我去见她。我摇头。他说那……下次找个时间,他载她来见我。
      我久久没有反应,他将我盯紧了,直到我点头后,他霎时松了目光。
      我本想借漫不经心的寒暄讥讽他:“你们有孩子了吗?”
      没曾想,他老实回答了我:“领养了一个女孩儿,没那么愉快,素琴对那个孩子好,就愧疚你,常常冷着人,只有我两头热关系。”
      我却笑不出来,以我一贯嘲讽人的态度,这时候应该笑。
      他突然往身上东摸西摸,搜了好几百出来硬塞给我,我看着手心里皱巴巴的几张毛大人,想了半天,手掌朝地一翻,红票子便掉下去了。
      他捡起来还要塞给我,我不留情面道:“姘头的钱我可不敢要,别让她以为你在外面风流。”
      他不反驳什么,只是叹息。
      我听见小商店老板说,果然是她女儿,知道她要闹什么。还听另个人打趣说,都是女人不能生怕被离,你好笑啰,被她闹。
      我走远后,回头看了看他。
      阿连笑容有些苦涩,他喜欢抽自己卷的烟,不嫌过程繁琐,将虎纸放在柜台上铺平,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铁盒,将金黄细卷的烟丝抖点出来,仔细裹上后,伸出舌尖舔一舔纸侧粘好,便大功告成了。
      这时,来了几个哇哇叫的小孩子,他将烟含在嘴里点燃后,自掏腰包买了许多零食,果断蹲在小卖部分给那些小孩吃,还蹲下去给其中一个留小辫子的男孩儿栓鞋带。他那张蜡黄油腻的脸上,浮现了老父亲般满足的笑容。
      我低头拨弄才买的起子,心绪复杂,慢慢地上楼。
      良旌来我们家拜过年,也不算正经的拜年,毕竟只他一人来,他买的都是青子爱吃的糕点,特意给我爹带来几瓶德国啤酒。
      我提议要尝尝酒,我爹坚决不给我喝,还将开酒瓶的起子藏了起来,我才要下楼来重新买的。
      我对良旌没有好脸色,叫他们摸不清情况,年前待人家亲亲热热,年后冷淡漠然,不过他们不太疑惑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擅长变脸,已是古怪的个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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