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马依风

　　顾宇第一次见到尹洛是在那一年M大的自主招生面试现场。严教授不知道多少年没当过自主招生的面试考官了，听说这一次是老爷子主动提出要来的，就因为无意中看到了笔试时的一份试卷。于是不仅自己来了，还把他同样不知道多少年没带过却突然间内定了的唯一的准研究生，当时即将毕业于M大中文系的大四学生顾宇给一起拎来了，硬生生让一颗少年心早已漫游祖国大好河山的顾宇在教室里接受了两个多小时的冷知识和青年思想灌输。
　　之所以说是冷知识和青年思想，这都要归功于M大自主招生的优良传统，作为全国中文专业排名第一的名校，M大的自主招生试题没有一点儿身为名校的自觉，首先要肯定的是它绝不打着中文的幌子考你英语或是政治，整张试卷绝对可以保证非中文不考。但也莫要高兴得太早了，人家的中文试题，大到让你作一首律诗描述你心中的中国文学史，小到默写某个朝代文学史的旮旯里一笔带过的某个传奇话本中男主人公说的第一句话。总之，每一年的试卷收上来之后的得分结果都绝对让你不敢相信这是一群全国最优秀的高三学生做出来的东西。
　　引起严教授注意的那张试卷就是这堆破烂中的一张，它之所以能引起两眼不观自招事的老爷子的另眼青睐，当然不是因为它把这些天马行空的题都给做对了，而仅仅是因为那最后一道题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来M大。”
　　就是这么个酷似某个APP调查问卷的必做选择题勾选完毕最后剩下的那个可填可不填的开放性提问的题目，却身为本张试卷上最值钱的一道题，价值整整十分。而在一大堆志向远大、雄论古今的高谈中，这张试卷上的答案着实显得无比单薄，单薄到只有孤零零的四个字外加一对书名号，单薄到大概评卷老师压根没看懂这写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意思意思也给了个同样单薄的1分，单薄到若非严教授碰巧看到，这份试卷的主人根本就进不了面试。
　　那就是尹洛的试卷。

　　尹洛的成绩不算差，毕竟M大中文系的自主招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单单门槛就要在相应的单科竞赛中拿到国家级一等奖。不过她的成绩显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至少没有好到可以不通过自招就直接考到M大中文系的地步。
　　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尹洛偏科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她还不是正常的文科生数学不好，理科生英语不好的传统偏科，而是文科生却文科不好，专攻中文但是语文不好，数学和理综翘上天但是作文怎么写都不及格，令文理两边的老师都痛心疾首又无计可施的那种偏科，而最令人不解的就是她居然就以这么个残废成绩过了M大中文系的自主招生。于是乎在她从高中毕业了很多年之后，她也依然是后辈口中谈论的传奇，甭管文科还是理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老师提起来都是咬牙切齿一时间怒从心生。不过可见，她这也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效仿的传奇便是。
　　所以不得不说，她当时能以那么一份连她自己看了都想给她两巴掌的试卷进入到面试中，其实靠得全都是笔试试卷被严教授看到了的狗屎运气。而事实也证明，运气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这一次可能也基本上用光了她后半辈子的运气，此后一波三折多么令人大跌眼境暂且不谈，要说有什么日后想起来让她觉得这后半辈子的运气没白花的事儿，那就是她在自招面试现场的一番“狂妄之言”给“别人家的好学生”顾宇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乃至三观的强烈冲击，并且在随后的交浅言深中成功勾起了他迟到了十年的中二病。

　　“我听说，你笔试的最后一题只写了四个字。”严教授的话成功把顾宇不知道已经混沌到哪里去的思绪给扯了回来，并且被顾宇事后怀疑是刻意为之地给他补上了提神醒脑的重重一锤，“《代马依风》，是么？”
　　顾宇这才转过头，简直称得上有些错愕地去看严教授对面坐着的人。旁边的两个老师一片云山雾罩，显然没有听明白M大这座文学界的泰山北斗到底是在说什么，甚至此时此刻除了严教授之外，这里只有他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
　　因为那东西就是他写的。
　　尹洛点了点头，她视线平静地面对着眼前的长者——至少在此刻，这些人将决定她今后的人生，将给她心中那点儿鄙薄的坚守写下一纸判书。她双拳紧握，稍有些长的还未来得及修剪的指甲轻轻陷入手心的皮肉，双腿止不住地发抖，鼻尖儿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整个人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僵硬得似乎一碰就能从中间拦腰折断。
　　但她的神情依旧是淡漠的，眼底的黑深不见底，像是泼了上好的墨。似乎是觉得刚刚那个点头过于敷衍，会给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她逼着自己开口，又补上了一个字，一个连声音都在颤抖的字，“是。”
　　她紧张得实在是太明显，连严教授都看出来那简直能从她身上溢出来的不安，于是半开玩笑着调节气氛，“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你写了个书名号，我都要以为我们M大的校址是你家的祖宅了，这儿之前可是皇家园林，我们莫不是招了个皇亲国戚。”
　　屋内几个老师适时一笑，连顾宇都跟着弯了下嘴角，可尹洛却跟没听懂似的，依旧将身体绷成一根电线杆子戳在那儿，最后轻轻晃了晃头，“……不是。”
　　顾宇又顺着那双眼睛看进去，一潭无波古井水，与外表的慌张格格不入。他这才仔细打量起对面人的面庞——透着一种疏离感的年轻。是高中生的面孔，一脸无须粉饰的风华正茂，可却泛着近乎病态的苍白，唇上是没有皮的，可露出来的新肉却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的血色。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想。明明紧张得浑身紧绷颤抖，却露出那样不卑不亢、波澜不惊的神情；明明是最该蓬勃向上的充满青春朝气的年纪，却干枯得好像一株流失尽了水分的植物。就好像……一个年轻外壳中包裹着的苍老的灵魂。
　　严教授笑了笑，“那你说说看，是为什么？”
　　又是等了很久，尹洛才开口，“我写过一篇文章……”
　　那声音太沉，像是落入水中的一块石头，除了下陷还是下陷，压抑得顾宇觉得莫名有些透不过气来时，尹洛才又补上一句，“和那个差不多。”
　　顾宇顿时愣在当场。
　　他很清楚那篇文章的价值。严教授已经七十有余，早已专心学术不在他事上耗费心血，老爷子之所以破格答应收他入门下，就是因为看了他写的那篇文章。用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说，顾宇那篇文章中所言之事恰中他这七十年都还没有灭尽的赤子之心中最后剩的那点儿执念，可惜他做了一辈子学问，而今被推到了全中国最顶端的位置，无端顶着这样的虚名，却始终没有把他那点儿所执所念落实，如今看了顾宇，自愧不如。于是趁他这把老骨头还能走得动路，便拉上他一把，省的明珠蒙尘，一片赤心又付之东流。
　　可这件事情分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和严教授当然没那个闲心传将出去，这个叫尹洛的若不是会什么子不语的读心之能，那便只有一个他其实不怎么相信的答案——这是碰上同道中人了？
　　果然，严老爷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是想来找同道中人，或者拜入写那文章的老师门下吗？”
　　顾宇又一懵，老爷子这语气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啊，这小姑娘要是说是，难道还能把人塞过来让他带不成？他自己都还没大学毕业呢。
　　可这次尹洛那语塞的毛病倒没发作太久，立刻便摇了摇头，否认得那叫一个干净果断、毫不留情，“他写得不如我。”
　　顾宇对此狂妄之言惊为天人，与此同时感觉自己额角一抽，严教授未料想能得了这么个答案，愣了片刻之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来。
　　尹洛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发笑的老爷子，紧张得更上一层楼，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老师，是您写的吗？”
　　老爷子也不说是不是，冲着尹洛高深莫测地一笑，笑得她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的脑袋更加糊涂了，然后徐徐开口，“行，回头把你那篇文章交上来，我拜读拜读，看看高明在何处。”
　　“……好。”老爷子说完就要走，看样子竟是后面的还没面试的都不准备见了，尹洛见状也只得向另外两位老师抱歉示意，连忙跟着往出走，一边问道，“那我怎么联系您呢？”
　　严教授一伸手把顾宇拎了过来，往尹洛面前一戳，“找他就行了。”
　　顾宇天降大任，尹洛茫然回头。
　　严老爷子仙风道骨，端着个茶杯飘然而去，留了两根木头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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