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深藏不露

　　两人撞撞跌跌从精神病院逃出来，要不是身上穿的不是竖条纹，大概率会被院门口的保安认作逃跑病人。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想起段如蜜的笑声，周易感觉自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这将是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最近都不想找女朋友了，他要做一只快乐的单身狗！

　　一回神就看见面前一个两只眼睛吊着超级黑眼圈大眼袋的女人——女鬼，用一种半倚半卧的姿态漂浮在半空中，含情脉脉注视自己。
　　周易看得清清楚楚，她轻轻一偏头，露出血肉模糊、完全凹陷进去的后脑勺。

　　卧槽！他想自挖双眼！
　　这个鬼津，效力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周易感觉像置身于大型虚拟现实恐怖电影，随便一扫，半条街全是“人”。他们互相交谈说笑，就像在逛公园。察觉到周易的目光，他们齐齐抬头，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仿佛在欢迎他加入自己。

　　而他的好兄弟，正在企图自欺欺人，沿着大街低头飞快走，边走边念叨：“幻觉幻觉幻觉幻觉。”

　　“狗屁幻觉，傻逼。”一个眼睛少年不屑地扶了扶眼镜，他的手腕上鲜血淋漓。

　　一个虎背熊腰、手臂跟周易大腿差不多粗的壮汉，只有半块头皮，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笑得一脸yin。Dang：“嘿嘿嘿，太阳有点大，快晒干了，来，补补。”说着就用沾满口水的大拇指去按张笑为的眼睛。”

　　恶心！

　　周易抬脚就踹，一脚踹空，壮汉回头，表情不悦：“怎么，你想先来？”

　　“不不不。”周易连忙摆手，原来鬼津是鬼的口水，用鬼的口水抹人眼就能看见它们。但是，为啥是这家伙的口水？
　　换个妹子不行么？

　　“不行诶，我们都碰不到，只有他的频率，和他比较相近，”那个后脑勺凹进去的妹子把脑袋靠在周易的肩膀上，当然只是虚虚搭着，她碰不到他，“我的口水，和你的频率更近哦，亲、爱、的。”

　　卧槽！以后谁叫他亲爱的，他就弄死谁！周易像被高压电过一样一阵抽搐，恶心得话都说不出，旁边居然还有花痴鬼附和这女的：“好羡慕哦，哎呀那个段小姐心肠真好，我超级想让笑为小哥哥看见我的，今天梦想成真啦。”说着就伸出长长的舌头，欢快地蹦去找张笑为了。

　　“我不想看见你们，不要、给我、抹口水！”快点消失啊！周易用手掌心死死贴住眼睛，旁边的女鬼呵呵笑，他忍不住咆哮：“青天白日，阳光普照，朗朗乾坤，烧死你们！”他又开始乱用成语。

　　“有他在，我们什么都不怕哦~~~~”女鬼拖长尾音，欢快地在周易身边带起一阵风。周易不听不看，女鬼不屑：“切，胆子真小，没劲。”然后周易听见吵嚷不断的各种声音，渐渐变小，然后消失了。

　　走了？
　　周易小心翼翼，扒开指缝，街道干干净净，斑驳的树荫映在柏油路上，风摇曳着影子不断变幻，阳光还是那么明媚，精神病院外面几乎没有人走，院门口的保安好奇的朝这边张望，开车慢慢跟在他们后面的司机老赵，看着老板和张少两个人发神经一样自言自语、时不时对空气踹两脚，老赵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赵，停下停下，”周易赶紧上车，“快快，去白鱼观！”他需要祈福消灾除魔驱邪！哦哦对了对了，路爷路爷！他忙不迭掏出手机，看见公司一部门总监的电话，他直接挂了，给他堂弟拨过去，他需要路鹿的联系方式！

　　靠，周南你敢挂老子电话！我告诉你妈！

　　老赵回头：“周总，张少呢？”人还在前面走呢，管他不？

　　“赶紧让那傻逼上车。”本来是来探段如蜜的底细，谁知道被她搞得如此狼狈，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他绝对不相信这次也是幻觉，段如蜜一个学酒店管理的，能懂这么高深的心理催眠？而且，什么幻觉能让两个人同时看见相同画面？

　　那个壮汉显然没有女鬼好说话，他肯定把口水又抹在张笑为眼睛上了，因为这货明显还沉浸在“它们”的世界中，打开车门坐进来时，都小心翼翼，仿佛怕碰到什么东西。

　　“喂，龙虎山张天师亲传弟子？”周易斜眼，他可没忘记这货当时言之凿凿说路鹿是骗子时，他如何炫耀自己的“正统”身份。

　　张笑为的肩膀缩了缩，明明很高大的身形，看着居然有几分可怜兮兮。

　　这才是脱去装逼大皮后，张同学的本性。

　　这货上学的时候不仅成绩不好，而且连作弊都不会，自己怎么会相信他的心眼比自己多，能够识破自己都没发现的骗子？周易一点也不同情他，还很痛恨自己蠢。

　　“神宵雷法正宗？”周易呵呵：“一身衣服绣的全是驱邪符文？”那怎么没看见它们怕你啊？

　　“降妖除魔，立竿见影，有口皆碑？”

　　“对……对不起。”

　　“对不起有毛用！这次你特么差点害死老子！”周易想一把揪住他，结果没敢，他觉得现在这车里肯定都挤满了，张笑为一坐进来，整个车内的温度瞬间低了好几度。

　　以前这小子告诉他这是自己修道有成，因而成了天然冰箱，现在周易知道了，他身边都是阴魂，温度能不低么！

　　这个憨批！
　　什么样的二货能用假话把自己都给骗了？
　　只有张笑为！

　　周易真不想和这憨憨待在同一辆车里，但是人是自己带来的，能不把他带回去么？这点义气周易必须要讲，不然他也不要在圈子里混了。周易催促老赵：“开快点！”

　　“你从哪里招来的这些玩意？”周易没好气：“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

　　张笑为自我催眠的念叨顿了顿，仿佛耳边有人在说话，紧接着他的脸色变了。

　　“说话啊！”周易现在看不见，不知道那些鬼在旁边叽歪什么，不然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吼张笑为。
　　因为张笑为身边好不容易挤进来的鬼，还有坐在车顶上的鬼，都在不满地控诉周易：“你朋友好凶啊，怎么能这样对你，你可是好人。”

　　“嘻嘻，这一身阳气，谁不喜欢。”这是陵园闹鬼的罪魁祸首在奸/笑。

　　“喜欢的喜欢的！在夏城大学图书馆见到小哥哥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啦，没有小哥哥，我也不能离开图书馆呢。”这是夏大地缚灵在犯花痴。

　　“老子就爱琼州那栋海景房，但那个老娘们，烦。”这是琼州富婆家的客鬼在怀念。

　　七嘴八舌，宛如百十只鸭子，有些比较久远的，张笑为自己都快忘记怎么解决的灵异事件的真正“主角”，纷纷登台，贴着他耳边告诉他“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灵验道术斩妖除魔。真相是，他们，和她们，全部都离开了原本的地方和主人，随他而来。
　　“主角”离开，自然而然，事件就平息了。

　　那个人，为什么要骗他？
　　而他竟然信以为真。
　　面对好友的质问，张笑为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一句话： “它们，当然，都是我招来的。”

　　周易毛骨悚然，不说话了。

　　“我真想这些是幻觉。”张笑为叹气。周易看见一片树叶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在空中打了个两个旋，落到张笑为的怀里，见他不接，又“飘”到他面前，拼命秀存在感。

　　是片红得非常正宗的枫叶，很好看。

　　张笑为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转头看他：“她，说送我做书签。”周易并不想知道这个“她”是谁。

　　这群曾经安安分分的鬼，今天彻底暴露身份后，无所顾忌，从此之后，自己这个好朋友身边再无宁日。

　　从此……
　　从今天开始，那么，到什么时候打止呢？

　　周易猛一激灵。

　　在将路鹿划作骗子后，他把她的叮嘱一并抛之脑后，现在重新想起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严厉无比，充满凶险。她说，招惹这些脏东西的，都不是好人。她还说，这个人，没有几天好活。

　　周易相信朋友的为人。但是，他不敢绝对打包票，他压低了嗓音，轻轻开口：“喂，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人——我是说它们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这傻逼说不定被骗做了坏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错的，那就糟糕了。

　　张笑为吃惊地瞪大眼睛看周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他拨浪鼓式摇头，往空气某处一指：“比方他，他都死去三十年了，我那时都还没出生！你要不要让他亲自跟你说？”

　　NO！这回轮到周易拨浪鼓式摇头：“不要！”

　　好吧，他相信发小不会骗自己，他肯定也是被害的。谁这么搞他暂且不管，现在最关键的是，段如蜜和路鹿说了同样的话，如果不是诅咒的话，那么自己的发小在她们眼里，难道真的已经是——
　　死人？！

　　“笑为，那个你说是骗子的姑娘，她走之前说的话，你还记得么？”周易心情很复杂。

　　“记得，”张笑为拿着红枫叶把玩，声音飘忽，“她说我没有几天好活。”

　　他身上那层自己给自己打造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外壳，轰然崩塌，留下废墟中那个张皇无助的少年。

　　张笑为仿佛回到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拿着一本破册子试图修炼时，周围那用耳塞都塞不住的嘲笑声，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的蔑视脸。

　　旁人笑我太疯癫，我笑旁人不作为！他在那年，拼着被老爹毒打也要改名的劲头，给自己改了如今这个名字。

　　现在看来，真正该笑话的是他自己，一直都是他自己，他一直都活在那个中二的十五岁，从来不愿意去面对真实世界的残酷。

　　张笑为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本来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天生君子相的一双雁眼，黑漆般的眼珠子周围一圈淡金色的光芒格外明亮，但是染上赤色后，却流露出几分不祥的意味。

　　“她说的或许都是对的。”他抓了两把因为装逼而特意蓄长的头发，再加上为装成熟故意蓄的小胡子，结果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凌乱狼狈。

　　“老易，你别管我了，现在谁跟我在一起谁倒霉，一会你把我送到机场……不，还是高铁站吧，我自己回去。”

　　“你回哪？你家就在帝都！”

　　“把它们带回家？我虽然不喜欢我那后妈和便宜弟弟，也不屑这样报复。”

　　他顿了顿，安慰老友：“你放心，夏城我熟，找个道观做两场法事，把它们都送走就好了。”

　　“那要是送不走呢？”

　　“不会的，那位姑娘不是说，做度亡道场就行了么？”

　　周易被他一如既往简单的大脑给震惊了，从小到大，这小子就没有考进过年级前两百名！他早该想到，这小子的脑子不可能好使，而他居然相信这家伙的话，以为路鹿是个骗子，他才是正牌道长，自己是猪么？最后路鹿生气了，她说了啥——说让自己不要再来找她，她绝对不会再出手。

　　她走的时候不仅急，还很生气啊！
　　送上门的高人，被他当骗子放走了！还有平安符，她答应送他的一叠平安符啊，一张都没拿到。

　　周易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张小伟，你是不是脑子里装的都是狗shi！她只说，度亡法事能让你多活几天，潜台词，你还是得死！”

　　死就死。信仰崩塌，万念俱灰，这世上没有什么再值得他留恋，他不如死了干净。

　　当这股想法涌上心头时，他肩头阳火忽的一暗，右肩一簇微弱得只剩一丝火星。众鬼吓了一跳，竟无鬼敢上前吞吃这最后一丝火星，反而纷纷后退，甚至有鬼警惕地试图用身体挡住微风，觉得自然界的风也会吹灭他的阳火。花痴女哭泣着安慰他：“小哥哥，你别放弃，真正的高人你遇着了，跟着她不就好了吗！”

　　它们都不想害他的命。

　　这发现让张笑为心头一暖。

　　他笑着安慰好友：“没有关系，事在人为嘛，而且她的话也未必做得准，毕竟年纪那么轻。”

　　“……你在怀疑我的眼光？”

　　“你的眼光很好么？还不是被我骗了？虽然我也以为我说的是真的。”

　　周易噎住，老子相信你，还被你当成笑话了啊？你特么还有理了？

　　你要不是我发小，我掐死你一百遍！

　　“无所谓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张•伪道长的习惯性装逼冒泡，他静静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救下那么多人，我这辈子，值。”他话音刚落，太阳穴就不自觉跳了跳。

　　因为在他耳边，这群孤魂野鬼正在愤怒：“救什么救啦，谁想害人了？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鬼，没有一个害人的！你不要仗着我们喜欢你，就诬陷我们！”

　　幸好周易现在看不见。
　　张笑为庆幸。
　　他想最后再保留一点大师风范，不可以？

　　周易冷笑：“你死了，你妈的财产呢，你爸绝对会想办法接手，你信不信？他到手的东西，最后都会是谁的，还用我告诉你？”别便宜了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傻逼！

　　张笑为想得很开：“钱财身外事，我死前会把财产都捐公益机构。”

　　卧槽，那么多地皮房产，你给我好不好？张笑为他妈是典型的地主婆思维，一有钱就买地皮买商铺买房产，何止是全中国，是全世界买买买，要不是死得早，现在国内排前几的地产大亨，他妈绝对榜上有名。

　　真的不知道这货脑子怎么长的，手握这么一大笔本钱，不和他弟抢他爸的公司就算了，他偏要去当道士，现在真相毕露，原来学的都是狗屁，还惹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于是他决定——去死？

　　周易想把张笑为的脑子敲掉，安上自己的。

　　“路鹿就算是半吊子，也比你这个山寨货强。”

　　“她年纪轻，心软，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难搞定，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周易把手搭他肩上拍了拍，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掠过，赶紧收回，使劲在衣服上抹几把：“她刚出来上大学，没见过什么世面，很好哄，我才认识她不到两天，她又是救我命又要送我符，还不收钱，心肠好得很。你把胡子修修，头发剪短，穿得帅一点去见她，再流露出一点可怜，激发她的母性本能，她肯定会救你的！”张笑为也就这张脸还能看看。

　　周易苦口婆心，简直是手把手教他追妹子。

　　“这样欺骗人家不好。”

　　“你这是欺骗？你说说哪里欺骗了，我是让你说实话！”你说实话就已经够惨了好么！

　　“不好吧？”

　　“我说行，绝对行！”

　　“咳咳，周总，我能说两句不？”一直开车不出声的老赵，突然忍不住插了句嘴，他很有职业素养，但自从和老板一同经历生死后，他自觉自己和老板之间，多了一点“生死的秘密”“灵魂的羁绊”，这让他感觉老板不会轻易开掉自己，很有安全感。

　　“你？你能说什么？我警告你，老赵，这是很严肃的事情，刚刚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见，全烂到肚子里去，不然……”老板磨牙霍霍。

　　显然老板不觉得和他有灵魂羁绊。

　　老赵很委屈：“知道了。”

　　“唉，你让他说说怎么了？多个人多条思路。”

　　“行行，老赵，那你说！”

　　“路爷的确年纪不大，但像她这样的高人，真的会不通世事？我觉得，求人家的话，真诚一点吧？”
　　和那个世界打交道，不比在人间活着容易。

　　张笑为点头：“老赵说得对。”然后他两眼一闭，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周易吓死了：“老赵，快，快去医院！”妈呀兄弟你千万别挂在我车上，挺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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