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酒

　　十一月的尾巴，气温骤降，自酷暑之后绚丽了三个月的南城俨然已入了冬。

　　冷风呼啸而过，卷走最后一点秋意，绵绵阴雨给整座城市蒙上一层稀薄的雾气。

　　湿漉漉的寒气像针尖一样刺进皮肤里，姜千予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将大衣外套又裹紧了一些。
　　她已经四年没有感受过南方的冬天，如今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街边的梧桐叶子散的七零八落，姜千予踩着高跟鞋踏在这些成堆的落叶上，脚后跟沙沙作响。

　　她顺着街道走了几分钟，拐进了一条小巷。

　　南城最不缺的大概就是这种逼仄的小巷子，经年累月一成不变。老式居民房与路边的早餐铺都散发出古朴的气息，一种属于这座城市最原始的气息。
　　巷子里的大爷大妈操着一口她最熟悉不过的乡音，谈论着今天菜市场的大白菜几块钱一斤。

　　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与这条巷子的陈旧气息格格不入，大爷大妈路过都不免朝她瞟几眼。

　　姜千予顺着记忆在小巷子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终于在一间老式店面门口停下。

　　这间店门面很小，招牌上的漆掉了大半，已经看不清楚是什么字儿了。一辆老式自行车停在门口，自行车旁边歪歪扭扭摆了两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

　　姜千予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心想这么冷的天气还把桌子摆在外面，老板大概是不想做生意了。

　　她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手撑在桌面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十分清脆。

　　在屋里嗑瓜子的的汪冶霖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急忙忙裹了件薄羽绒服走了出去。

　　姜千予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慢悠悠地勾起唇角：“老板，好久不见了。”

　　汪冶霖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一早知道姜千予今天会过来，但小姑娘打扮风格和以前差得太远，成熟了，也更加有女人味儿。
　　他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就这么对视了挺久，直到姜千予觉得嘴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汪冶霖才后知后觉地上前，大力地拍了拍姜千予的背，很激动地说：“你这个丫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长高了？”

　　姜千予摇头，指了指脚上穿的那双十二厘米黑色高跟鞋。

　　“哈哈，我想呢，怎么看起来比我都高了。”

　　汪冶霖想起几年前姜千予，还是个标准的学生样儿，平日里只穿平底鞋，也很少穿裙子。
　　如今面前站着的人，已经是一个褪去了一身青涩的姑娘了，当年的那点倔仿佛也被打磨得干干净净。

　　时光注定是所有人渡不过的一道鸿沟，足以将一切都改变。

　　虽然姜千予变化大，但口味倒是几年如一日得雷同，她一坐下来就冲汪冶霖点菜：“大排面，加一勺榨菜。”

　　汪冶霖笑地爽利：“行。”

　　汪冶霖是姜千予大学时的老板。
　　不过她当时打工的地儿不是这家面馆。
　　这家面馆是汪冶霖爸爸开的，离她的大学很近，算是学生口中南城的知名小面馆之一，她从大一开始就经常光顾，也是后来才知道还有这渊源。

　　前些天汪冶霖得知她回来了，自然免不了约她见上一面叙叙旧，就选在了这儿。

　　汪冶霖手脚很麻利，没过多久就端上做好的面：“老头子最近痛风犯了，这几天都是我在看店，味道差不了，你放心。”

　　姜千予尝了一口，很赏脸地竖起大拇指：“好吃。”

　　汪冶霖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老了，都当爸爸的人了，我现在家务活算是样样拿手，完全一个居家煮男。”

　　汪冶霖去年和一个事业型女强人结了婚，过上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朋友圈发的都是做菜带孩子的照片，和几年前那个留着长发的文艺青年大相径庭。

　　姜千予想起以前汪冶霖的模样，有些感叹道：“老板你真变了不少。”

　　汪冶霖瞧了瞧她，直截了当：“千予，你变化才大。”

　　姜千予笑了笑，没应答。

　　两人回忆了一番往昔时光，都觉得有些感慨，汪冶霖谈这些年的变故，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回去，生生把姜千予说得晕头转向。
　　“唉，其实这些年大家伙都变了不少，向生活屈服了呗，你想那谁……”
　　说到这儿，汪冶霖的口若悬河戛然而止。

　　姜千予感受到这生硬的停顿，抬起头。
　　似乎是预感到接下来汪冶霖要说什么，她眉眼的笑意静静隐去了。

　　“丫头。”汪冶霖嘴皮子动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按理说你们的私事我是不该问的，当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既然回来了，南城这么小，又都不是陌生人，难免会遇上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不介意吗？”

　　姜千予拌了拌碗里剩一半儿的面，低下头，汪冶霖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介意吗？

　　其实这个问题，她在回到南城之前，早已问过自己无数遍。
　　而无论是处于何种情况何种心境下，她的答案始终如一。

　　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汪冶霖，答得耐人寻味：“我都回来了，你说呢？”

　　*

　　姜千予吃完饭立刻就得上班，和汪冶霖匆匆告了别之后就走去地铁站。
　　乘地铁二十分钟，姜千予从老城区一下跨越到高楼林立的新城区。

　　威尔曼，一家产业遍布全球的奢华五星级连锁酒店，两年前入驻南城。
　　酒店里设有一家法式餐厅，主厨来自法国，他在巴黎的总餐厅去年刚被冠上米其林二星的殊荣。

　　姜千予是这间餐厅的首席侍酒师。

　　半年前她收到了这家餐厅的offer，负责人盛情邀请她加入，开除的薪金待遇员工补贴等条件，样样诱人。

　　于情于理，南城是她生长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她却深思熟虑了很久，才终于决定回来。

　　一进餐厅，服务生Luna就笑嘻嘻地同她打招呼：“千予姐早。”

　　餐厅的外国客人很多，服务生都会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方便人记，只是姜千予在国外呆了多年，也没给自己取过一个英文名，外国客人都唤她“YU”，也挺琅琅上口。

　　姜千予轻拍Luna的肩，算是打了个招呼，火速前往更衣室换上工作服。

　　她将长发挽起，盘成一个发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
　　姜千予长了一双桃花眼，不笑时眼尾也微微上翘，但她平日里总抿着唇，不苟言笑。

　　Luna跟在她身后，从镜子里对着她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千予姐今天特别漂亮哦。”

　　姜千予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若有所思。

　　平日的姜千予化最标准的工作妆，就是那种让人挑不出毛病却又十分内敛的妆容。
　　而她今天的妆容明显更细致，铜红色眼影轻扫在眼窝上，将她的眼睛衬得迷人又勾魂。

　　缓过神来，姜千予冷淡地对Luna的赞扬表示感谢，之后便展开工作，马上从架子上抽出酒单开始清点存货。

　　她安排工作的内容总是干练精简，有条有理：“下午我们开一个短会，之后去参加培训，晚上有几桌重要客人，贺总也会过来，我会在餐厅服务。”

　　Luna一听贺总要来，眼睛里立刻散发出憧憬的光。

　　贺总名贺文矜，是这家酒店的经理，年轻有为，又是气质出众的禁欲系帅哥，暗恋他的人一抓一大把。

　　传闻姜千予就是由贺总引进的人，贺总对她自然颇为欣赏，姜千予参与工作了之后，贺总来餐厅视差的次数都提高了很多。

　　帅哥配美女，光是站在一块儿，就令人浮想联翩。
　　只是这俩人在工作场合始终得体，再加上姜千予工作能力强，对人对事都很周到，靠男人上位的流言自然而然被打破。

　　Luna心里在默默揣测，如果千予姐对贺总这样的男人都不为心动，她到底会喜欢怎样的男人啊。

　　*

　　晚上六点，贺文矜准时抵达酒店。

　　姜千予趁着休息的间隙去卫生间补了补妆，等回到大厅时，他正巧刚入座。

　　姜千予走上前，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递过酒单：“贺总今天一个人？”

　　男人看了她一眼，露出淡淡的笑：“约的人临时来不了了，我就来这儿吃个便餐。”

　　姜千予早就对面前这位把高级法餐厅形容为便餐的男人见怪不怪了：“那您先看酒单，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替您解答。”

　　贺文矜放下手里的酒店，抬起头。

　　“关于酒的问题是没有。”贺文矜面上平静，眸子里溢满揣测的光，“我倒是好奇今天是什么日子，姜小姐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姜千予顿了顿，咬着牙僵笑：“哪儿不一样了，明明都穿着工作服。”

　　他们认识一年多，打过无数次交道，虽说谈不上有多交心，但贺文矜却总能精准地从她的妆容与神态来辨别她的状态。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贺文矜不置可否，点完了酒又吩咐她拿去醒酒，说完了便不再看她。

　　*

　　待姜千予取出孟文矜的酒，走回大厅时，Luna正带着一对男女往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走。

　　只远远瞥了那么一眼，她就认出了那个人。

　　姜千予只觉得背上一凉，浑身僵硬。
　　自己刚刚收拾好的情绪像一摞整齐堆叠的积木，被随意抽走了一块，就立刻崩溃坍塌。

　　她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男人步子大，领着身边的女眷，从门口走至座位的时候全程带笑，她甚至隐约能窥见他眉间的一点轻佻。

　　还真是，别来无恙啊。

　　姜千予眼神紧了紧，又立刻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边的服务生见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只当她在思考什么事儿：“千予姐，该给他们递酒单了。”

　　“好，我马上去。”

　　姜千予觉得这十几米的距离，大概是她这几年走过最漫长的距离。
　　长到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打量他。

　　男人此时低着头，一只手放在桌下，似乎在看手机，另一只手则搭在桌上，食指正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敲桌面。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极美的年轻女子，正细细研究菜单，时不时开口与他说几句话，他时不时就笑一下。

　　他的头发剃短了一些，穿了一身浅色西装，贴身的剪裁下显得肩膀很宽，他下巴尖了不少，五官轮廓比以前更深了点。

　　不过那张扬的笑容仍和从前一样。

　　脚步声近了，这会儿他对面的女子已经注意到她正往这个方向来。

　　姜千予上前，站定：“晚上好，这是今天的酒单，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往常她介绍的时候，通常会带着自己的名字。

　　而面前的男人，听见她的声音，眉头轻蹙，然后抬头。
　　他将头抬起来的瞬间，像慢动作的场景一样。
　　抬头，将目光投向她，四目相对。

　　姜千予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
　　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冷成冰。

　　面前的男人，先是有一点疑惑，仿佛还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可眼神中的疑惑瞬间被别的情绪给点燃了。
　　他猛地站起来，这一动作甚至惊吓到了他对面的女子。

　　他怔怔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里波澜暗涌。

　　姜千予脸上盛满盈盈笑意。

　　这次她做的很好。

　　南城这么小，她早就设想到，他们总有一天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分又遇到。

　　甚至这场重逢，都是她提前预知的。

　　两个月前，她在餐厅的预定名单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从眼神骤紧到呼吸急促，她当下反复确认了几遍，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平复心情，面对这场所谓重逢。

　　也许于他而言，只是与老熟人的偶遇而已。
　　姜千予当时想着，他大概早已认不出自己，再插科打诨地对自己说“hello好久不见呀。”
　　所以她也不是很关心他现在身边的姑娘是谁。

　　可此时此刻，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这种热烈而深沉的眼神，不顾旁人甚至有点儿失控的眼神，她甚至从未在四年前遇见过，以至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他还对她有那么一点旧情难忘。

　　男人个高，垂眸看着她，似乎还是没反应过来。
　　直到空气像凝结了一样，他才很迟缓地扬起嘴角，笑了笑。

　　“千千，你把头发留长了啊，真好看。”

　　就在他说出那句话的那一瞬间，姜千予觉得自己筑起的那道心墙，忽然生出了一丝裂缝。
　　四年后再见面，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突然想起今早汪冶霖小心翼翼地问她，如果再重逢，你是否还会介意。

　　会的。
　　怎么会不介意。
　　她这辈子活到现在，就谈过这么一场恋爱，美好青涩柔和明亮。
　　却又戛然而止的初恋。

　　这辈子仅有的那点不利落，不洒脱，放不下，统统与他有关。

　　此时。
　　男人的眉眼，他的声音，甚至是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还有他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发现，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变。
　　甚至连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都是带着玩笑淌过去的。

　　这个男人，和她相处的时候从来都是剑走偏锋，答不对题，再没心没肺地笑，这招在她生气的尤其奏效。

　　而那时的她呢？

　　餐厅内音乐低柔，伴随着女声的浅浅吟唱，姜千予思绪突然飘飞至四年前。

　　二十一岁的姜千予，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端着，脾气极差，一点就燃。

　　那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哄她，盯着她瞧了又瞧，再说些不着调的话，笑得清风朗月。
　　然后看着她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地——

　　周星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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