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D]Present perfect

　　壹。

　　那同样是这么暖媚的一个清晨，八月的晨曦阳光醒得很早，淡金色的光流淌进来，透过玻璃，印在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可以让你看清那些细腻得如同岁月的皱褶，鲜明的阴暗光影。

　　电话声响起的时候，读子还在熟睡，那老旧的暗紫色话机轻微的颤抖震动空气层层传递进入耳蜗最后神经将之诠释为短促高昂的鸣。

　　读子从睡梦中被惊醒，有些迷糊的拿掉盖在头上的书本，一只手向桌上摸去，好不容易掀开厚厚的几本书，才寻到那个埋在深处的电话。拿起听筒轻轻“喂”了一声，话筒里传出那个读子熟悉到已经连声线的每一个棱角都可以想象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起来？昨晚又看书看很晚吧？中午过来吃饭，我特地给你煲的烫。还有，你好歹给我花点时间护理一下你的那头乱发！”

　　“嗯，知道了，我会过去。我先去一下书店，老师你稍微等我一下吧。”读子带着慵懒的声音，她用另一只手挠了挠那乱糟糟的干燥头发，才想起自己的确有几个月没有护理过了。

　　她轻轻的放下听筒，从地上坐了起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书签露出小小的一角。读子缓慢将之抽离出来，只是一张淡雅的柠檬色纸签，上面用冰蓝色的笔潦草的写着“记得吃早饭”这样几个字，落款是NE，后面还跟着一个极为搞笑的手画女子形象，一副叉腰叮嘱的样子。读子看着这个因为岁月的侵蚀早就开始褪色的书签，不由得笑了笑。“奈奈奈老师，近二十年来，你的性格依旧没有变化呢。”

　　读子小心翼翼的将书签夹入书内，轻轻合上，窗外阳光将她略有些泛黄的褐色头发染成明亮的金黄，在繁密的树叶遮掩下，形成一个又一个光斑，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太阳。

　　读子整理好头发，穿上那不曾更换过的棕色风衣，提着那个暗褐色的皮箱，由一堆书中艰难挪出的小径步出房间，整个楼梯过道也都摆满了书籍，密密麻麻的一片，也不知有多少数量。

　　终于到得楼房外，读子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阳光轻吻脸颊。她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黑色边框眼镜，眼神里带上了某种灼热的渴望，向着最近的一家书店走去。

　　是的，一家一家书店的寻找过去。

　　神保町是日本有名的书店一条街，整条街上几乎全是书店，读子就这样一家一家的走进去，然后抱着厚厚的一叠书在那些店员的惊讶目光下付账而出。每一家书店门口都贴着一张破旧的纸，一角已经脱落，被风轻轻吹动着摇摆。上面毅然便画着读子的画像，下面写着：“读子·里德曼，最重要的客人，见到一定要打招呼。”而读子离开书店时店员整齐而嘹亮的“辛苦了，欢迎下次再来。”也让读子脸上多了一丝红润。

　　“你果真还是沉溺在书世界里时最漂亮啊。”不知道为什么，读子突然想起那个整天喜欢陶艺，整天念叨着自己可爱女儿的美国特种部队佣兵多雷克，自从那同伟人们的最后一战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他有过联系，只记得“伟人事件”后多雷克说过要回家好好陪着女儿不再出来做这种要命的工作，而后来在自己和南茜逃匿前也的确收到过一次多雷克寄来的照片，照片里面多雷克抱着那可爱的女儿，丝毫看不出那双手能够完成出各样美丽的陶艺作品，更看不出那是握住枪械便可杀人的恐怖双手。

　　“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样了呢。”读子突然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想到那些四处奔走，完成任务的时日。而现在开始回忆的时候，自己已经平淡的度过了四年，不再存在来自大英博物馆绅士的委托，因为他早就被自己消灭，也不再存在各种奇怪的现象，仿佛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平静。“我也老了吧，也该这样子不时做着简单的工作，每天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平平静静的过下去了。”读子有些仔细的计算着自己的年纪，发现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几年的奈奈奈老师也已经是四十三岁了。

　　“还真是漫长啊。”读子提着大包的书，一边想一边路过一栋大楼，看着那空挡的观光电梯，读子想到了那家书店。那个时候只要进入这个电梯按三下一两下二就可以弹出机关，刷卡也就能够进入隐藏的地下层吧。那家极其隐秘的书店，昏暗的灯光，堆满了书，店主老头仿佛永远都是那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轻轻抚摸躺在身上的猫咪，背对着自己，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而自己总可以在那里找到许多走遍全日本也不一定能够寻找到的书籍。

　　“那个老伯现在到底是否还活着呢？”读子还记得绅士事件时那家店便是要结束营业，后来等自己从英国回来，那里便是人去店空。

　　“果真是度过了如此漫长的时日了呢。”读子颇有些感触的看了看手里的书，“房间很快就要堆不下了吧，只有清理一部分放去天台，可是下雨怎么办......难道还要修一个雨棚......”很快读子便将心思转到了自己心爱的书上。

　　那些过去的时光，逝去就逝去吧。

　　很多时候虽然如此说着，可是依旧会舍不得。

　　贰。

　　放好书，去到奈奈奈家的时候，奈奈奈正无聊的翻看着小说，《暗的夜行者》，作者董川奈奈奈。是的，她自己的书。

　　“老师，你的封笔作写好了么？”读子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那是一个尽管被岁月摧残了四十多年，但依旧保持着挺立的胸部和算是纤细的腰肢的女人，同样厚重的黑色边框眼镜架在鼻梁，黑色长发被编做长辫垂于脑后，可仔细看过去，还是能够见到不羁的发丝从辫子的束缚中逃离出来，横插入空中。

　　“我说老师，你好歹也比我大几岁吧？为什么你依旧这样一幅二十岁刚大学毕业的纯情少女样但我早就人老珠黄了？”看见读子走进门，奈奈奈把书一抛，站起身来，捏着读子的脸就开始例行的问话。不过也是，读子的身上完全看不见岁月的痕迹，长发飘飘的她但从外表看也只能算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可比她小的奈奈奈脸上早就有岁月刻出的细小皱纹。

　　读子有些狼狈的挣扎开奈奈奈老师的魔爪，气喘吁吁的看着不怀好意的奈奈奈，“老师，你的封笔作......”

　　“你说那个呀，我差不多写完了，只等你看完给了评价我好修改呢。”奈奈奈仿佛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深呼吸，“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那老师，纸的精髓你体会到了么？”看着眼前松懒的奈奈奈，读子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完全不行，你说虽然我不能像你们一样一有空就看书，看的书估计比我几辈子加起来还多，但是我也有对书的热爱之心啊，我看的书也并不算少吧？而且以前阿妮塔不也是讨厌书籍但是依旧会使用纸魔法么。”听见读子的问题奈奈奈突然用力坐倒在沙发上，极其无奈的说着。“而且我干嘛一定要学会纸魔法呢，这个世界这么和平，而且我不是还有你么？出什么事的话，你会保护我吧？”奈奈奈说完还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

　　“老师，我总不能每时每刻在你身边吧？”读子皱了皱眉，仿佛对奈奈奈有些束手无措，“而且，这个世界真的会一直和平下去么？”读子不由得担忧的看向窗外，楼下行人车辆依旧如往常一样来往穿梭，真的是一副盛世的景象。而盛世永远无法长久，改变永远都悄无声息的发生，最终量变引起质变，而在某些不知情的人眼中，就是一场突变的事故。可事实上，无论发生怎样的大事或者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改变，这个世界依旧是这个样子，小市民们过着自己的生活，除了这样，又能怎样呢？

　　“但是，我真的无法像你说的那样，操纵纸张就好像是操纵自己的臂膀一样，我甚至连最简单的控制都无法做到。”奈奈奈也十分烦恼。

　　“其实，你只是单单爱着书，你并没有被书所接受，所热爱。”读子突然打开从不离身的箱子，里面放满了白纸。只见她随手一挥，便是漫天的纸张飞舞，然后她也不过是简单四下比划了几下，繁乱的纸张就聚集在一起，很快形成了一只四下飞翔的巨大纸鹤。“我可以用纸做几乎所有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我是如此深信着它。”说着读子抽出一张白纸，轻轻折叠起来，双手合拢，很快分开，便是一只纸蝴蝶舞动起来。

　　“无论是多么艰难的战斗，无论在多么厉害的敌人面前，都只有我和我的纸一起作战。”在谈论到纸魔法时，读子变得极其严肃，“老师，你要学会相信它，然后，让它爱上你。”

　　“我，我试试吧。”奈奈奈看着这些她早已看惯的魔法，有气无力的从沙发上起来，“还是先吃饭吧，我都饿了，今天可是我特地煲汤给你喝的。”

　　读子仔细的收好所有的纸，看着那只白色纸蝴蝶，轻轻的笑了。“老师，这只蝴蝶送给你吧，等你什么时候会纸魔法了，你可以用它来同我联系。”

　　看着这只纸蝴蝶，读子突然想起了他。那是一个就连亲密如奈奈奈也不知道的存在，不知道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多久了，读子甚至怀疑这一段记忆存在的真实性，因为它已经透明到快要消失，却仿佛突然之间明晰起来，如此强烈的浮现在眼前。

　　无论怎样，记忆总没有所谓的死角。

　　叁。

　　“读子，你不会纸魔法的原因是你还不够爱这些书，你无法将你的所有都交付给这些纸，所以，你无法让它爱上你。”读子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只有十三岁，从小就痴迷于书本的她遇见了那个男子，那时那个男子也就有二十多岁了吧，读子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年纪，因为在他照顾自己的八年来他几乎没有改变过一点，读子甚至怀疑，那个男子也许并不会苍老。

　　十三岁失去父母的读子除了书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亲戚想要收留这样一个只会不停看书的孤儿，而那个时候，她也许只有孤儿院。可她没有，她被人收留了，连同她所有的藏书。

　　就是那个男子，他叫她称呼他“空”。而当读子跟着他进入他的家时，她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书，那简直就是属于书的世界，除了书，读子简直看不到其他。

　　而当读子第一次见到空给她表演纸魔法时，读子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如此爱着这些书，那么，这样子的魔法也只配由他施展出来吧？”读子是如此的想。

　　八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短的时日，就算一个人能够活满八十岁，八年也能占据人生的十分之一，尤其是这八年是属于读子的那一段被成为“青涩年少”的青春。

　　读子无法分清自己对空的感情，是父爱，是师恩，还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情绕。她只知道，没有空，也就没有她读子·里德曼，也就没有她的纸魔法，也更没有之后的所有其他。

　　“读子，你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那么，我走了。”空只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就从此消失了，读子试图寻找，可是人海茫茫。

　　那张纸条是空变作一只纸蝴蝶传给读子的，读子觉得自己当时甚至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白色翅膀看到另一头刺眼的日光。

　　她知道，自己也许是永远失去了他。

　　肆。

　　“老师？你怎么了？”奈奈奈看着发呆的读子，没有丝毫奇怪的询问。对于读子这种书虫，不发呆反而是怪事。

　　“没什么，我们还是去吃饭吧。”读子看着奈奈奈，突然觉得心头有一阵暖意。近二十年的相处，读子早已摸清眼前女人的所有，她知道她们是如何的依赖对方，而她也知道，当时她逃匿的那段时间，对方是过着怎样不安的日子，不断的寻找着自己。

　　也许自己真的应该去寻找一次，去探求一次，就好像眼前这个女人当初寻找自己一样。无论结果如何，终究不会在心中留下那样空洞且疼痛的伤疤。

　　“奈奈奈，真的很谢谢你。”做出这个决定的读子对奈奈奈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奈奈奈反而有些惊讶，因为读子很少对她的称呼不加敬语，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可是多年来的习惯，也就顺其自然罢了。而且面对读子如此慎重，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奈奈奈，我想我要离开了，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吧？至于你的封笔作，我就不做评价了，你总是要得到我对你作品的评论才能继续构思下一步作品，可是我想这次总不需要了吧。”读子依旧是那样子温柔的样子。“奈奈奈，其实你自己也真的可以。”

　　“老师，你在说什么。”奈奈奈觉得心中没有来由的慌乱，她预感到有一些她并不想见到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连我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但是我有一个必须要寻找的目标。也许我再不动身，就没有机会了吧。”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能够感到空的样子十分清晰的印在脑海。“所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是，我相信我们依旧可以再见的。我会在某个地方期待你的新书哦。”

　　“这样......”奈奈奈低下头，拼命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那，老师你要保重。”

　　“嗯，就这样吧，奈奈奈，你要好好的，我也会等着你领悟到纸魔法的一天。”说着，读子没有吃饭便转身离去。

　　“空，我依旧踏上了寻找你的旅途。”读子默默地想。

　　纵使时光任茬，海角天涯。你仍然是我心口里的伤疤。

　　伍。

　　“过了多久了呢？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时光的流淌，光线的变化，我只知道，你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老师，这真的是比一辈子还要漫长的时日。”年老的奈奈奈躺在沙发上，阳光投射进来，照在正对的墙上，那里挂着巨幅的照片，还是年轻的读子和奈奈奈满脸笑容的站在一起，手上捧着厚厚的书，读子的眼中依然是那种平时根本无法见到的神采飞扬。照片下面挂着一个横幅，写着“祝贺董川老师新书大卖，董川老师退出写作圈发布会”字样。

　　老师，其实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偶尔的繁忙，偶尔的空闲，偶尔对你的想念。依旧没有任何大事发生，或者说，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也许你又处理掉几件关系人类生存安危的大事件，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是的，老师，这一段漫长的时日，我只是会偶尔的想起你，想完也就罢了。

　　可是，老师，你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就算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能够想起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你是否知道，有一个我还在这个地方，过着剩余不多的日子，偶尔想念着你，却是一直等待着能够再次与你见面呢？

　　老师，你留给我的纸蝴蝶我其实一直都有保留，可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操纵它，也许我真的没有天赋吧。可是你说，如果我会纸魔法就能通过这个与你联络，其实，我真的很想，哪怕一次也好，成功的让它飞动，然后去到你的身旁。

　　“老师，我很想你。”奈奈奈看着那只纸蝴蝶，学着读子的样子讲两手合拢，然后轻轻放开，想象着它舞动的样子。也许是出现了幻觉？奈奈奈看见蝴蝶开始扇动翅膀，然后飞舞起来，最后向着窗口，消失在天空的那一抹光下。

　　“喂，我回来了，这还真是漫长呢。”奈奈奈听见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就算过了这么久自己也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声音，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窗外风吹进来，带来脸颊的冰凉。

　　“的确是一段漫长的记忆，不是么？”

　　陆。

　　“老师找到自己的目标了么。”

　　“嗯，我找到了。”

　　“是什么？”

　　“是空。”

　　“空？”

　　“是的，只是空而已。”

　　“那老师还会离开么？”

　　“当然不会了。”

　　“那老师要做什么呢？你看你几乎没有变化的样子，完全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嘛，我可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你还是每天看书？老师一定又看了许多书吧。”

　　“不，我很久没看书了，最后看的那本书是《岚》，你的封笔作。奈奈奈老师，你写得很好。”

　　“为什么不看书了呢？你不爱它们了？”

　　“不，我爱它们，但不一定要完全拥有它们，而且，我找到了比书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对于老师来说比书还重要？”

　　“我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吧，你回来了就好。”

　　“是的，我，回来了。”

　　那同样是这么一个暖媚的一个清晨，阳光流淌进来，带着四平八稳的韵味。读子看着眼前已然苍老的奈奈奈，紧握住对方的手，眼神里焕发着以前的她只在书从里才会闪亮的别样神采，双眸中映出的是奈奈奈淡淡的影子。

　　她爱书胜过爱她自己，却依旧有比书更为重要的东西。

　　柒。

　　那是难以匹及完美的光。

　　Present perf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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