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娘

　　唐贞元间，蜀中有一书生崔珉，家中累世行医。及长，娶妻罗氏，夫妻二人在医馆间壁贷屋而居，崔生温书，妻子纺绩，靠着老父周济勉强度日。

　　崔生聪慧好学，只是下场两次，还未曾登科。他苦读数年，父母俱已年老，医馆进项日益菲薄，渐渐地到了衣食难继的地步。崔生见家中境况凄凉，也便趁着日头长时，帮邻近梧桐寺的和尚抄写经书，换些米烛铜钱度日。

　　这日，崔生又抄得一卷经书，待得墨迹干了，便将经卷袖好，与浑家说了一声，侧身出去，往后街上来。

　　这后街与他家医馆原来背面相向，远离市井人家，只有尽头连着梧桐寺的山道，平日里少人行走。山道下生着好大一棵槐树，树后掩着一处院落，原是乡绅鄯公的别墅，鄯家年年到此消暑，只因去岁鄯公故去，今年家人便在乡下祖田守孝，一时庭院冷落，隔墙尤可见花木扶疏，古木参天。

　　此刻槐树下积起一潭深水，原来前日暴雨，树叶积了满地，堵塞沟渠，山洪无处排泄，眼看着就要涌入庭院。

　　崔生见山道石阶已被山水漫过，通过必将鞋袜污湿，本想掉头回家，又恐空手折返被浑家打骂，只得挽起长袖，把经卷和鞋袜都纳入怀中，淌水过去。

　　谁料山道中间石块松动，崔生踏足之时站立不稳，竟将怀中之物尽数滚落，鞋履经卷遽然被水冲入深潭。崔生惶然至极，扑入潭中，摸索不得，无法，只得俯身入水清理积叶。

　　待得积水排尽，崔生浑身湿透，经卷陷于淤泥之中，墨迹晕染，已然损毁，只得拾辍鞋袜，赤脚回转家去。

　　罗氏见他如此狼狈，又没拿回半分钱米，心中火起，便是一顿数落。崔生也不分辨，自去打水洗漱，一饷无话。

　　盛暑溽热，崔生将书斋移至小院榕树之下。这日诵读疲倦，昼寝席上。不知几时，渴甚，乃醒，只见天色尽墨，微云笼月，树荫匝地，四野岑寂。崔生只觉遍体生凉，正待回屋，却听得柴门外“笃笃”二声。生奇之，呼问何人，一男子答曰：“某乃邻人苏氏，常从先生门前过，听闻诵读之声，渴慕高义，望相从游。”崔生启门视之，见一白面书生，貌韶秀，衣黄麻。书生自称姓苏名白，家住在左近，趋以请生往谈。崔生见苏白执礼甚恭，又喜他言貌可亲，欣然从之。

　　苏白前引，未几，竟至槐树下鄯公宅。只见中门半开，有一小婢提灯相候，年齿稚幼，清秀异常。苏白乃语崔生：“此乃吾远亲鄯氏之别野，因家宅被野火焚毁，暂领家人在此安顿。”小婢亦掩齿笑道：“太公适还念叨，将亲请，可巧公子便来。”崔生哪里被人称过“公子”，又见苏白执意殷勤，小婢美貌奉承，不由得飘飘然焉，被他两个簇拥着往堂上去了。
　　唐贞元间，蜀中有一书生崔珉，家中累世行医。及长，娶妻罗氏，夫妻二人在医馆间壁贷屋而居，崔生温书，妻子纺绩，靠着老父周济勉强度日。

　　崔生聪慧好学，只是下场两次，还未曾登科。他苦读数年，父母俱已年老，医馆进项日益菲薄，渐渐地到了衣食难继的地步。崔生见家中境况凄凉，也便趁着日头长时，帮邻近梧桐寺的和尚抄写经书，换些米烛铜钱度日。

　　这日，崔生又抄得一卷经书，待得墨迹干了，便将经卷袖好，与浑家说了一声，侧身出去，往后街上来。

　　这后街与他家医馆原来背面相向，远离市井人家，只有尽头连着梧桐寺的山道，平日里少人行走。山道下生着好大一棵槐树，树后掩着一处院落，原是乡绅鄯公的别墅，鄯家年年到此消暑，只因去岁鄯公故去，今年家人便在乡下祖田守孝，一时庭院冷落，隔墙尤可见花木扶疏，古木参天。

　　此刻槐树下积起一潭深水，原来前日暴雨，树叶积了满地，堵塞沟渠，山洪无处排泄，眼看着就要涌入庭院。

　　崔生见山道石阶已被山水漫过，通过必将鞋袜污湿，本想掉头回家，又恐空手折返被浑家打骂，只得挽起长袖，把经卷和鞋袜都纳入怀中，淌水过去。

　　谁料山道中间石块松动，崔生踏足之时站立不稳，竟将怀中之物尽数滚落，鞋履经卷遽然被水冲入深潭。崔生惶然至极，扑入潭中，摸索不得，无法，只得俯身入水清理积叶。

　　待得积水排尽，崔生浑身湿透，经卷陷于淤泥之中，墨迹晕染，已然损毁，只得拾辍鞋袜，赤脚回转家去。

　　罗氏见他如此狼狈，又没拿回半分钱米，心中火起，便是一顿数落。崔生也不分辨，自去打水洗漱，一饷无话。

　　盛暑溽热，崔生将书斋移至小院榕树之下。这日诵读疲倦，昼寝席上。不知几时，渴甚，乃醒，只见天色尽墨，微云笼月，树荫匝地，四野岑寂。崔生只觉遍体生凉，正待回屋，却听得柴门外“笃笃”二声。生奇之，呼问何人，一男子答曰：“某乃邻人苏氏，常从先生门前过，听闻诵读之声，渴慕高义，望相从游。”崔生启门视之，见一白面书生，貌韶秀，衣黄麻。书生自称姓苏名白，家住在左近，趋以请生往谈。崔生见苏白执礼甚恭，又喜他言貌可亲，欣然从之。

　　苏白前引，未几，竟至槐树下鄯公宅。只见中门半开，有一小婢提灯相候，年齿稚幼，清秀异常。苏白乃语崔生：“此乃吾远亲鄯氏之别野，因家宅被野火焚毁，暂领家人在此安顿。”小婢亦掩齿笑道：“太公适还念叨，将亲请，可巧公子便来。”崔生哪里被人称过“公子”，又见苏白执意殷勤，小婢美貌奉承，不由得飘飘然焉，被他两个簇拥着往堂上去了。

　　谁料此处门庭虽小，入内却别有洞天。只见奇花异树，怪石流泉，烟霾轻锁楼台，烛光高照回廊。更有一丝细乐穿花度柳，十分旖旎。苏白笑道：“太公倒是好乐。”崔生早不知身在何方，由他领着穿过几个细致庭院，来到一处建在水边的明堂。堂外起高台，一红妆女子抚琴，一少年弄萧，曲声呜呜咽咽，情致缠绵。堂上几名青年男子或坐或卧，许是酒饮得沉了，均是眼殇耳涩，对苏白和崔生的到来视若无睹。

　　苏白带着崔生绕过堂上帷屏，小婢打起帘子，只见后面又有一间屋室，与前边不同，此处十分整肃，几名肤黑男子正坐于两侧，容色端凝，见崔生入内，目中均流露审视之意。上座数小僮环伺一灰貌白须之太翁，神色可亲。此数人均与苏白不类。崔生正疑仲之间，苏白已为引见：“这是叔公苏氏，这是舅兄苏某…此乃邻君崔兄。”太公亦笑曰：“前日水患，几致淹没庭院，家中数小儿竟不能治，幸有崔君，不然吾家之不存焉。”崔生惭然，又觉太公言过，正待细问其中原由，苏白已呼婢仆将酒席上来，琼果珍馐旋然摆满，又强拉崔生入座，亲为执壶。崔生家贫，哪里见过这等排场，将酒行过一遍，已醺醺然不知何谓矣。

　　酒过两巡，太公推说自己年老，请苏白代为应酬，领着几位舅兄下去了。苏白便唤僮子请香云来，僮子去后，先以绣囊将琴至，少顷，云至，红妆艳冶，正是适才台上抚琴之人。苏便命弹“良宵”，“流水”，云纤手素指，按弦拨引，低回处翳翳如暗云之出岫，高绝处磅礴如烟销之日出，急昂处促促如千军踏万马，舒缓处切切如良宵花解语，品调高超，不与夙闻。崔生酒酣耳热，注目于婢，似有所触。苏白已知其意，乃白崔生云：“某慕兄台高义，内一少妹，薄有姿色，愿为兄台筹谋。”崔生曰：“比之香怜何？”苏白失笑道：“过甚，兄视之则知。”

　　执手穿阁过户，到了个帘幕重垂的所在。苏暗嘱阁下之婢，乃开阁门，起帘钩，燃红烛，只见桌椅锦杌，古董文玩，摆设齐整，又闻暗香潜动，馥郁袭人。阁内一张大红描金绣床，垂着月白帐幔，有一少女娇怯怯倚床而坐，烛下眉目俨然，容色雪白，婀娜柳姿，望之有如仙人。苏乃悄声语焉：“此乃吾妹皎娘，兄若悦之，愿以为媒。”崔色授魂与，已痴在当场。苏会其旨，趋入附耳密语，女渐现羞容，以袖障脸，不能回转。良久，苏出而语生曰：“谐矣。”乃推生入。崔生如踏云雾，恍恍惚惚穿帘入幕，只见皎娘背身侧坐，黛眉宛然，眸光欲流，粉面含羞，莲唇贝齿，不可方物。拥之入帐，如抱满月在怀，辉光满室。初甚羞敛，俄而宛转俯就，令人爱怜无限。正是：

　　风催娇柳难胜力，露滴牡丹无限情。

　　一时云散雨歇，二人并头而卧，但观新人：只见红晕满脸，乌发云散，两条玉臂雪藕也似，娇态慵懒，真令人魂之也消。生心中大怜，忍不住枕上衾边，密密盟誓。皎娘泣曰：“妾虽蒲柳之姿，并非淫奔无耻之人，皆因家兄之媒，说与先生。如今三书未具，仓促之间便荐枕席，恐君笠日回思，疑妾品行，轻贱于心，旦夕抛却。”生恸曰：“今受苏兄与姐姐大恩，本当肝脑涂地以报，奉姐姐于正妻。只是原配乃老父所取，难以中道休弃。况家中贫陋，若迎姐姐于其中，如名花养于茅肆，实玷污玉体耳。”皎娘娇声曼道：“大妇之事，兄已告知。妾不欲与郎为难，只要君时时记得，常来相顾，妾心足矣。”崔生见他如此体贴，不由得添了三分怜爱。

　　东方将白，苏叩窗呼生，仓促而起。小婢潜入，为整衣结束，洗漱完具，出而拜之，呼为兄长。苏笑曰：“兄乃吾妹婿也，大喜！”又正色道：“慈严早逝，吾兄妹二人伶仃相顾，流离失所。幸得叔公收留，得以安然度日。只是长辈虽慈，舅兄却狭，切磋琢磨，几无吾二人立身之地。小妹姿容渐胜，被他觊觎多时。今将妹托付与兄，愿兄照顾爱护，使终身有依。又有妆衾一副，乃先母置办，现呈与兄知。”乃引生入暗室，开箱笼，只见辉煌灿烂，宝珠明铛无数；又有古籍数笸，皆珍稀难见。苏云：“妹既已嫁兄，此间物事原当归兄所有，只是吾辈客居，若尽兄取去，舅兄知之，定然生怨。不如仍然归藏于此，钥匙凭约，当交于小妹。”崔生瞠目之余，唯诺诺耳。又指小婢：“此婢乃先母遗爱，今送嫁于妹，君可遣使。”临行，取明珠一颗与生，嘱咐其如此这般。皎娘亦起身相送，二人情意缠绵，难分难舍。

　　及归家，天色将明。罗氏已在厨下炊饭，见生漏夜归家，正待大骂。乃奉与明珠，将苏白所教言语相告，只说昨夜街上偶遇邻县王员外，已应承了去教习他家公子，员外奉上明珠一颗以为谢礼。罗氏见谢礼贵重，喜得龇牙咧嘴，昨夜之事也就轻轻揭过。

　　此后，崔生常以教习为由，往皎娘处住宿。太公已知结缡之事，逢崔来，必治酒席果品相送。崔生与苏白谈诗论艺，崔才思敏捷，苏心智过人，交游不过半旬，相互心赏，已成莫逆。更喜皎娘鲜妍妩媚，窗课之余，闺房乐甚，恨不能抛家到此，只舍不得老父。阖月除四五日在家中外，都在苏宅消磨。为避人耳目，每于夜间来往。常久，罗氏难免微有察觉，只是向以崔生贫陋，再想不到此处。又见生每归家，必携细软吃食，便也不理论，自去经营家计。

　　越数月，夏尽秋收，驷见陨霜，日光一日短似一日。这日小婢怜儿进来伏侍崔生两个起身，见皎娘慵懒缠绵，挣扎不起来，好容易起来了，眼慢身钝，又不思饮食。午时太公遣人送菜，却是一味羊头羹。太公治羹颇有密法，乃使整羊头一只，将羊颊肉剔去，加椒盐姜葱与煎炸过的鲫鱼同炖四个时辰，取汤之清者，以芦菔、蔓青入羹，将起锅时，滚入切成薄片的羊颊肉，汤白肉红菜青，尝之鲜美异常。此羹向为皎娘所爱，谁知今日，那女娘闻见羹汤味儿，便蹙眉掩鼻，躬身作呕。慌得崔生忙扶她到床上坐了，一边抚摩安慰，一边一叠声儿唤怜儿去请内兄。一时太公与苏白皆至，见皎娘苍白虚弱，太公略一沉吟，便伸指按脉，半刻眉头大皱，沉声道：“尺脉滑利，按之如滚珠。皎儿有妊，恐已三月余。”崔娶妻五年，从未得征兰之兆，乍闻此信，不由狂喜若颠。却见苏白脸上血色尽褪，并无一丝喜意。皎娘亦面现悲色，愁眉不展。其余诸人，或惊或恐或悲或惧，均惶然失措。

　　太公拄杖叹道：“吾家大祸至矣。”言罢拂袖而去。苏白抚皎娘良久，曰：“此乃万中无一之事，恐命定如此，将白太公，与妹求去。”又向崔生语道：“兄有所不知，吾家人丁单薄，实因妊育有难，皎妹之诞辰，即母之死忌，非不惜鳞儿耳。”说话间，便有人来报太公请苏白叙话。

　　苏白一时去了，崔与皎相顾无言。皎娘垂目绞帕，咬唇沉思。崔悲喜交加，一时觉得皎娘可怜，一时又觉苏白言语危悚，恐不尽然耳。正自胡思乱想，太公与苏白联袂而至。太公道：“思皎儿之症，唯东山之泉可解。吾妹芝姑长于针灸之法，居东山之阴，当携二侄往，待安产后乃归。”又缓语于生：“今当别也。望善珍重，以期后会。”苏白侍立身侧，面有忧色，始终无语。

　　崔生茫然归家，如丧考妣，几日未曾出门。这日因他事往梧桐寺来，过鄯公居，见门扉紧闭，庭院岑寂，知苏氏一家已然去了，心中无限凄凉，思及往事，如梦似幻，不知何时才有相见之日。

　　寒冬凛冽，北风侵骨。因这几日便是临盆之际，崔生耽心皎娘母子，已多日未曾安寝。这日午时，正昏昏伏案，忽见皎娘急趋而来，悲呼曰：“崔郎救我。”忽然天空惊雷劈下，生乃醒，原来却是一梦。崔生思及梦境，直觉五内如焚。披衣而出，只见黑云昼瞑，昏然如夜。又有霹雳一声，震撼山岳。崔生窥明方位，急奔而出。果见巨槐为惊雷所焚，现出树下巨穴无底，突然狂风呼撼，急雨倾盆，穴中有痛苦呼啸之声。

　　崔生已知妖异，然思及皎娘，痛不可当。心下想到：“天降凶殃，不能相救，誓同生死。”于是扑入穴上，以身覆之，只觉狂风鞭笞，骤雨痛击，霹雳一声，已然昏厥。少间，晴霁，生俄然自苏，只听耳边唧唧有声。睁目四顾，只见有一队仓鼠，正从巨穴之中鱼贯而出，数只灰黑皮毛，三只色浅，一白间黄毛，一体形幼小，一腹膨如斗。其中一硕大灰鼠，转身视生，似乎俯身拜谢，崔见其须毛皆白，知为太公。

　　又数十日，霜天雪月，生与妻皆早睡。夜半，有人扣门，生出视，见皎娘白裘白衣，孤身抱子。见崔，盈盈下拜，轻声语曰：“妾一家，鼠也。前有水淹之劫，幸君解之。大父善筮，知君命中无子，将妾与兄，以结缡之情，报君之恩。谁知上天注定，令妾有孕，逆天之行，该当雷噬，君舍身化劫，令一家生全。但三界异路，从此缘断。”又将襁褓与生，泪目相注。生执之手，只觉冰凉赢弱，抖颤不已。已而默然拜退，再视，已渺。

　　乃抱子而入，将因由向罗氏说了。罗氏也叹上天注定，因膝下无子，便将幼儿躬亲抚养，取名为苏。小苏长成，貌秀而狹，聪慧可人，邻人共知其为鼠子也。

　　异史公曰：“太公一家，本应命绝于水。崔生，本命中无子。皆因因缘际会，得行善举，终有福报。崔生知皎娘为异类，仍愿相随，羡其情深之处，胜过皮肤滥淫。”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