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一扒长渊城那对夫妇

　　杨柳堤，舟载满船星辉。

　　湖上游船画舫，灯火交映，波光摇曳，达官贵人携妓同游，把酒言欢，不时有笑声和清歌随风而荡，正是：

　　日暮紫罗裙，一啭口氛氲。

　　罗带为君解，歌舞为君兴。

　　孤身匆匆赶回家的柳知梦被歌声勾住，脚步停在岸边，她远望中央湖光漫漫，眼中不禁怅惘。

　　如果有人问她，她现在在想什么，柳知梦会说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答案：她在羡慕那些妓|女。

　　大鸿国风开放，事事不拘一格，唯独不让女子读书。柳知梦少时曾问爹爹，为何女子不得入学堂，她爹的回答是，男主外，女主内，女子长大后总归是要在家相夫教子，所以打小就该安守本分，不应异想天开。

　　但是，妓|女是不用守本分的。

　　妓|女与只做皮肉买卖的暗娼不同，她们打小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长大后才貌皆优、能歌善舞，与客时谈经论道、吟诗作对、喝酒行令，多的是靠才情名扬天下的名妓。

　　多少达官贵人为了一睹芳容一掷千金、下帖拜求，见了面还得规规矩矩以礼相待，好吃好喝伺候着，不敢稍作怠慢。

　　听着画舫中传来的婉转歌喉，柳知梦心簇摇曳，她也想光明正大地与文人们放歌纵酒、清谈论辩，那是何等的快活啊！

　　柳知梦很小就对读书表现出了非一般的兴趣与天分，她远比哥哥柳知幻要背得快学得好，但是爹娘不以为意，还总劝她不要调皮偷翻哥哥的书，学习女红和妆饰才是正道。

　　如今她年方二八，对诗书的喜爱有增无减，做贼似的偷读书已有十载。半年前她爹从西域带回一些古怪的胭脂，颜色深浅不一，有明有暗。

　　她突发奇想，把这些颜色深浅相异的脂粉往脸上画，意外发现她柔美的轮廓能显得“棱角分明”，再贴上两片胡子，形似男子。

　　她大胆的念头越来越多，又偷翻了医书中的男女身体穴位图，记下了男子身体的外形特征，给自己定制了一身衣裳，经过再三改良，变成了她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

　　衣服看起来是普通的青衫，但是肩头处被她缝进了铁片，用以佯装男子的宽肩，其他地方也有适当的调整。刚才宋和泽撞了她的肩膀，把肩头铁片撞变形了，她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怕被人发现，这才急匆匆返家。

　　听着不远处笑语盈盈，柳知梦压下眼中的羡意，低头匆匆离去。

　　另一边，同样行路匆匆的还有宋少爷。

　　从刚才下了醉红楼，宋和泽就一路撒丫子狂奔，沿途在柳树下看到绑了两匹马，上去就解绳骑走，别人拦都拦不及。

　　“给你给你。”小厮把银两丢给失马后情绪激动的主人，自己也牵过一匹追了上去。

　　熙攘人流，被两匹快马破开。

　　“让开！都让开！”

　　街上的人惊叫不止，躲到一边后才心有余悸地认出一马当先的是宋尚书的儿子宋少爷。

　　“真是小霸王……”有人摇摇头低声道。

　　“小霸王怎么了，人家投胎投得好，脑子也生得灵光，今年的状元郎铁定就是他了！”

　　“也是……命好哟，怪不得横行霸道。”

　　“命好”又“横行霸道”的宋和泽才不管别人私底下是怎么议论他的，一骑绝尘至家中，马蹄还未停稳，他已翻身下马。

　　再看他的身后小厮，同是骑了马，此时还未见人影。

　　大门两侧的门童见自家少爷风风火火赶来，连忙开门，嘴皮子还没捋利索，人已经只剩背影。

　　穿过庭院，绕过回廊，行至客厅，还未走近，已经听得父亲的痛斥之声。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我、我打死你！”

　　娘|亲的哀哀哭泣也传了过来，“相公！别啊，她可是我们的女儿……”

　　“我打的就是我们的女儿！她辱没门楣，丢光了我的脸，不经媒妁与人私定终身，我……”

　　“住手！”

　　宋和泽一声大喝，快步冲了进去。

　　只见姐姐宋和韵半跪在地，一边脸高高肿起，父亲的手正扬着，马上又要打下去的样子。

　　“住手！”宋和泽冲到姐姐身边，张开双臂护在前面，“爹你做什么打姐姐？”

　　宋尚书气未平，哆嗦着手指着宋和韵道：“泽儿你走开，有些话我都说不出口，不关你事，我要好好教训这个与野男人私通的不孝女！”

　　“那你去打野男人去啊，你打姐姐干什么！你怎么知道姐姐不是被迫的？”

　　宋尚书一时语塞，“你……”

　　“我是自愿的！”一直低垂着眼没有吭声的宋和韵突然抬起头，一双哀戚的眼摇曳着泪光。

　　她明明是副温婉的长相，偏偏抿紧唇昂着头摆出倔强的姿态，“我与程哥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我未嫁他未娶，我们为何不能在一起？”

　　宋尚书气急，“你还不知悔改……泽儿你让开，不干|你的事！”

　　姐姐也道：“小|泽你让开，我今日就是被打死，也断然不会道一声悔！”

　　尚书夫人闻言哭声更亮，“你们这是要了我的命哟——”

　　宋和泽看这乱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长喝道：“够了——”

　　家里的愁云惨雾笼罩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府中招的那个姓程的家丁来了之后，家中就没消停过。

　　谁会想到堂堂吏部尚书的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身份卑微、目不识丁的小家丁呢？谁又会想到，平素一贯温顺乖巧、懂事听话的小姐，在面对爱情时会变得如此大胆刚烈、痴情执拗呢？

　　这桩事情已经闹得家中久无宁日，哪怕把那个姓程的家丁赶出去也于事无补，没有办法，宋和泽只能再施权宜之计。

　　“够了！你们这么闹，让我怎么安心读书啊！不考了！明年会试本少爷不考了！”

　　杀手锏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吵的事，忙不迭地扑上来，一个劲地劝他，“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啊！”

　　“科考三年一次，你这又是何必！万不可任性啊！”

　　天大地大，功名科举最大，宋和泽面上佯作恼怒，心中却暗暗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又被他混过去了，下一次呢？等他科考结束，家中之事又该如何处理？他的姐姐又会怎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次年春闱很快就到了，众多举人收拾行囊奔赴考场，二月以来长渊城人流不断。

　　十五过后，紧张又激烈的三场考试在料峭春寒中结束了，接下来便是焦急等待放榜之日。

　　只消榜上有名，就能有机会进入殿试，一旦入了殿试便在三甲之列，真可谓是光耀门楣。

　　不用说，最惹人关注的就是一甲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尤其是状元，三年才出一位，究竟是谁能蟾宫折桂呢？

　　多数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宋尚书之子宋和泽。

　　听说这个宋和泽虽然从小顽劣，但是天资聪颖，去年初次参加乡试便夺得魁首、得中解元，不出意外的话，会试他也能占得第一、荣升会元，那么最后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毕竟连中三元的事可不是毫无前例。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宋和泽也这么认为的时候，成绩公布，“连中三元”的美梦在中途被腰斩，处在榜头的那个名字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会试第一名……”

　　“会元是……”

　　“柳知幻！”

　　整座长渊城都震惊了，这、这柳知幻是什么人物，居然压过宋少爷一头夺得魁首？

　　宋和泽知晓了成绩后也疯了一半，“他谁啊！他谁啊！他柳知幻谁啊！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赶紧给我查！”

　　在宋家拼命调查柳知幻的时候，全长渊的人也在调查，这不查不得了，一查吓一跳，这柳知幻啊，他是一路拽着尾巴尖儿过来的！

　　不论是院试、科考还是乡试，这柳知幻都是在垫底的末游徘徊，似乎成绩向来不出众，所以也没能进什么好学院就读，所在的书院也是末流书院，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居然夺下了会元！

　　这是深藏不露，还是……

　　“泄题！一定是泄题了！”

　　“没错！这个柳知幻我知道，父亲是个小员外，祖上撑死也就出个举人，他自己也是又愚又钝，一定是提前买了考题，不然不可能超常发挥到如此水准！”

　　“要上报！必须要上报！”

　　看来多数人都相信是后一种可能了。

　　与此同时，掀起满城风雨的那个人——柳知幻，正在家中来回踱步，焦头烂额。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因为落榜而忧愁呢，知道的会明白，他面临的是比落榜还惨痛的事情。

　　徘徊犹豫许久，走两步退一步，他最终还是挪到了一扇房门前，又踟躇好些时间，他终于抬手敲响了房门。

　　不出三声，房门已开。

　　“哥！你怎么来了？是放榜了吗？”柳知梦一见是哥哥，立马放下手中的刺绣，眉开眼笑地迎上去。

　　柳知幻愁眉苦脸的，嗫嚅了一会儿才道：“放榜了。”

　　他这副模样可真算不得开心，柳知梦心中意会，放软了声音安慰道：“哥，没事的，这次不中，你还有机会……”

　　“不是的，妹妹……我……”

　　柳知幻支支吾吾，突然他噗通一跪，头重重磕地，“妹妹！你必须帮哥哥啊！你不帮哥哥就没命了！”

　　“怎么回事啊哥！”

　　柳知幻无论如何都不先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妹妹，你先答应帮我，不然我不起来！”

　　柳知梦哪里受得起这么大的礼，眼前向她下跪的人可是她的哥哥，这是要折寿的！

　　“哥你先起来!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不!你先答应我!”

　　一向性软又嘴拙的柳知幻今日格外坚持，不得不让柳知梦怀疑起来，可她再怎么戒备也抵挡不住亲生哥哥“咚咚咚”的磕头声，她一时松了嘴，应道：“你起来，起来我就答应你……”

　　“好!”柳知幻一抹眼泪，又重重磕了三下，这才起身紧紧握住柳知梦的手道：“只有你能救哥哥了，妹妹。”

　　柳知梦眉头蹙起，“究竟何事啊？”

　　“不瞒你说，此次会试，我、榜上有名，还、名列前茅……”

　　直觉告诉柳知梦，这不可能会是完全的好事。

　　果然，接下来柳知幻便道：“我……用了你的文章。”

　　柳知梦心中一沉，低吟片刻后缓缓道：“说清楚些。”

　　“我……第一场考的题目是‘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我脑子一抽，想起你的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刚好就跟这个题目有关，我不知怎的，写着写着就……”

　　柳知梦眉头微舒，“会试共有三场考试，第一场考是由圣上亲自出的《四书》三题，余下还有两场考试。哥哥你只在第一场考的一题里用了我的文章，这应该关系不大……”

　　柳知幻疯狂地摇头，眼泪被甩出眼眶，着急得话也说不清。

　　“哥，不要小题大做、妄自菲薄了，余下的答卷都是凭你自己的本事答出的，上榜靠的是你的真才实学，你不必……”

　　“不！妹妹，你不明白！刚才报录人来了，我给了他们银子他们才告诉我，我另外两场的分数并不乐观，本来榜上无名，但是圣上突然心血来|潮亲自审阅他出题的卷子，看完后特意钦定我为会元，还要让我提前一人参加殿试……”

　　听了哥哥的话，柳知梦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妹妹，你说，圣上要单独接见我一人，若是他提的问题我答不出，龙颜大怒，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的举动太过反常，心思也很难猜，若是稍有差池……

　　“妹妹啊，你帮帮哥哥，皇上既然是看了你写的文章才特批会元的，若是问起来，也只有你能就文章说出论据。你能不能帮哥哥想好所有圣上可能提问的问题的回答，哥哥我提前背好，到时面圣也不至于露馅。”

　　“不。”柳知梦斩钉截铁道。

　　柳知幻大惊，“妹妹!你不会真不答应吧？若是你不帮我，哥哥我只怕要人头落地了……”

　　柳知梦缓缓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此次面圣，由我代哥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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