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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空之镜篇】
长江高坐在厅上,没有立即说话,她只是垂下眼眸,细细地打量这个人的脸庞轮廓,她已经很多年没敢这么做了,即便他成了暗卫,许多事情她只交给瞿塘峡和西陵峡去做,对于他,长江知道自己心底深处有愧,因为当年的那一剑。
单膝跪地的巫峡等不到命令,抬头望过去,撞上她审视的复杂眼神,忙又低下头来。
长江放下手里已凉透的茶盏:“你都想起来了?”
巫峡一惊,随即低眉:“卑职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
“当年,我刺伤了你,你危在旦夕,救治过来之后,却缺失了与我相关的那一部分记忆,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恨我。”
“我……”巫峡想抬头看她,又克制住自己,只觉得喉咙如同火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江走到他面前,声音依旧凛冽得如同空谷寒风:“你起来。”
巫峡愣了愣,只得从命站起身,一抬眸,刚好迎上她注视的目光,他亦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了,这猝不及防的机会,让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看到了吗?我老了,污染让我的脸上满是斑点和细纹,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你也不再是那个满腔热血莽撞淘气的男孩子,数百万年已经流逝,巫山,我们都回不去了。”
仅仅“巫山”两个字的呼唤,便熟悉得让他浑身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他退开一步,收回目光,声音也变得颤抖:“你都知道了?”
长江见他承认,眼神一亮,又逐渐黯淡下去:“昨夜我去茶卡盐湖那里一问便知,她没有义务帮你说谎,她说你执意要看空之镜,我猜料,若不是恢复了记忆,你不会那么……”
话已挑明,巫峡也不再躲躲闪闪:“你也进了那面镜子对吧,你看到了什么?”
长江避开他的视线,走到一旁去:“不过是些无聊的事,那镜子是障眼的妖术罢了,如今既然你已经想起来,那就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巫峡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肃立的背影:“你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长江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骨节发白,“自你随我入宫以来,一直未曾逾距,可偏偏你现在想起来了,让我怎么相信你能放下过去?”
“我已经放下了。”
巫峡言辞凿凿,让人不疑有假:“我已经放下,你呢,你在心虚什么?”
长江浑身一震,回头不甘地瞪向他:“我没有心虚。”
下一刻,她袖中的手就被一股力道抓了过去,巫山紧握住她的手腕,步步逼近:“你从小的习惯,一说谎就握紧拳头,你是怕我放不下,还是怕你自己放不下?”
“放肆!”
长江久病的脸上泛起异样的颜色,她狠狠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狼狈而逃。
“我去幻境,不过是因为想起了过去,想看一眼那个已经消失的长江,不是你。”
长江听见这话,脚下一滞,险些踉跄,她敛住华丽的裙裾,扶着门框回身:“你说什么?”
巫峡咬了咬牙,依然是面色不改,如同毫无感情地说一件事实:“你说得对,我们都回不去了,巫山死了,现在只有巫峡,当年的古长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穿东亚大陆的母亲河长江。”
“我只是想看一眼已经不存在的她,与你并没有关系。皇后娘娘,您在介怀什么?”
巫峡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此时的语气又变回了那个忠诚的暗卫:“巫峡身为三峡之一,守护在您的身边是职责所在,您不用为这种小事耿耿于怀。”
长江看向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与当年那个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是啊,从当年的青梅竹马,到如今的主仆,他们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收回模糊的视线,低声道:“你要留,就留着吧,过去随便你如何追忆,别玩忽职守就好。”
门被骤然打开,将侯在院门外的宫人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夺门而出的长江皇后眼圈红红,也不知是怎么了,不敢多问,只能低下头跟随其后。
巫峡的指尖仍在颤抖,他抬起手看了一眼,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触上她肌肤的温度。
身后一阵衣袂作响,是瞿塘峡和西陵峡,他俩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说狠话能让你和她都好受些吗?”
“起码她不会再赶我走……”
“哼,两个说谎精。”
西陵峡的戏谑落在耳里,巫峡却没有反驳,他看向空空如也的高座,眼神明灭,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但是他知道,什么也不能说。
·
这一日,本溪湖正从洞庭湖的全鱼宴吃饱喝足回来,嗅见一阵熟悉的香风即近,回头一看,果然是青海湖娘娘的轿辇。
“青海湖娘娘万安。”
若是以往,这位面冷心热的娘娘定要停下来与她寒暄一番,问她要去哪儿,要是顺路还带她上轿稍上一程。
可今日,青海湖一脸凝重,只是草草地点了头,瞧也不瞧她一眼。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本溪湖见那抬轿的众人步履匆匆,像是急着去干嘛一样,恰好她手上也没什么事儿,一时兴起便跟上他们。
在一处宫巷拐角处,一抹倩影立在路边,见青海湖的轿辇过来,低低行了一礼:“姐姐。”
在后面蹑手蹑脚偷看的本溪湖纳闷:这是青海湖的哪位妹妹,怎么从未见过?
青海湖高高坐在轿上岿然不动,也不置一词,那面容姣好的小美人又抬头望了她一眼:“姐姐,色林措知道错了,您说要道歉,那就去道歉吧。”
原来她就是色林措……本溪湖心想,瞧着是位与青海湖、纳木错不相上下的美人胚子啊,不像九曲溪姑姑说的那么古怪。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青海湖一声冷斥,不仅将色林措吓得身子一颤,后面的本溪湖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平时拖着赶着都不愿出门,怎么这一出门就尽给我惹事?惹别人就罢了,你偏去招惹喀纳斯湖干什么?她是淡水派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又深得皇上宠爱,你……”
青海湖越说越是气,想到待会儿还要去淡水派面前丢脸,一个没忍住嘴巴毒起来,扎心得很:“你没有纳木错十分之一的本事,还敢与喀纳斯湖叫板,成天拖着我们的后腿,也不嫌害臊!”
“我……我没有惹她!”色林措被说得脸色通红,眼里也满是晶莹泪珠,“是她不好,她的哲罗鲑把我的黑颈鹤翅膀都咬掉……”
“你还不知错?”青海湖居高临下地蹬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的黑颈鹤跑到人家院子外面,那哲罗鲑怎么会咬到它?”
提起自己心爱的宠物黑颈鹤,色林措既是心疼又是恼怒:“姐姐您说得轻巧,若是您的裸鲤被咬伤了,您还能淡然处之吗?”
“你还顶嘴!”
“哟,这吵什么呀,整条宫巷都听见你们姐妹俩的声音了。”另一面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本溪湖张望了一下,是位披着蓝绿纱衣的女人,纱衣下的身材凹凸有致,魅惑撩人。
她认出来,这位就是喀纳斯湖,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这身纱衣,晴天是深蓝色,阴雨天变为灰绿色,到了炎热季节,又变成略带蓝绿调的乳白色,十分神奇。
青海湖脸色并不好看,被宫人扶着下了轿辇:“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不是遣人过去传话,说今日带小妹登门致歉么?”
喀纳斯湖看着她,又看了一旁揉眼泪的色林措,笑了起来,那浓黑眉下,深眼窝里,浅色的眸子风情万种:“我瞧着你们姐妹俩还有一会儿争执呢,刚好洞庭湖姐姐的儿子君山送了君山银针来,我去吃杯茶,等你们俩吵好了再回来。”
眼看着喀纳斯湖要走,青海湖忙推了推色林措,色林措踉跄了一下,眼里的泪水像珠子一样掉落:“喀纳斯湖娘娘,臣妾知错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喀纳斯湖转身看她,慢条斯理地问:“错在哪儿啦?”
色林措垂着眼帘,美丽的面庞上挂满了泪痕,她一下一下地抽泣着:“错在不该纵容黑颈鹤去您院外溜达,打扰了您的哲罗鲑。”
喀纳斯湖点点头:“不过我那哲罗鲑不是好惹的,它既已经咬掉了黑颈鹤一只翅膀,也算扯平了,还有呢?”
想到自家黑颈鹤血淋淋的模样,色林措紧紧咬住下唇,声音也有些发抖:“还有,臣妾不该因此怀恨在心,在您的院外遍布沼泽,致使您出行不便,耽误了定省……”
“哼。”喀纳斯湖冷冷一笑,“青海湖,原本以为你的妹妹只有纳木错一个出息的,如今看来,这色林措也是好大的本领啊,竟能困得我脱不了身,这么多年来都没听说过她的能耐,现在才算开眼了。”
青海湖嘴角抽搐,只好将自家妹妹护在身后:“让你见笑了,她年纪小,又是孤僻的性子,行事过了头,也怪我这个当姐姐的管教不善,在这儿替她向你赔个不是,自今日起,将她禁足在屋中反省悔过,你什么时候原谅了,再放她出来,可好?”
众人都知道,色林措本来就爱宅在屋中不出门,这处罚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然而青海湖都这么低身下气了,喀纳斯湖也深知她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再不依不饶,双方都下不来台。
“行吧,她若能学得纳木错一半的冰雪聪明,何至于今日?白费了一张好脸蛋儿了。”
喀纳斯湖随口说着,便也走远。
“姐姐……”色林措带着哭腔唤道,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拉青海湖的袖子,“对不起。”
青海湖正在气头上,想抬手甩开她,又有些不忍:“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行事之前想想利弊,一只黑颈鹤而已,别说翅膀没了,就是死了也能再养一只,你非要计较干什么?”
色林措只觉得无力:“不是的,黑颈鹤是我的好朋友,您和纳木错不来看我的时候,都是它陪着我跟我玩儿,它不会无缘无故去挑衅哲罗鲑的,那个哲罗鲑传说很凶猛,肯定是它先……”
原本想到自己最近很少抽出空去陪伴这个小妹,青海湖还有些隐隐的愧疚,见她还在纠结这个事情,便不耐烦起来:“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喀纳斯湖也不再追究,你就别再咬着这事不放。”
“……是。”
青海湖叹息一声,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把脸擦干净。”
她回到轿辇上,正要走,想到这个妹妹行事一向没有章法,又不放心地警告:“照我方才说的,从今天起不准踏出住处一步,若下次再这般行事不慎,我就把你关到茶卡盐湖的空之镜里,你不是最怕小时候的那段日子吗,重新品尝被万人憎恨诅咒的痛苦,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色林措如遭雷击地怔在当场,她反应过来,脸色煞白,急急追着姐姐离去的轿辇:“姐姐,别把我关到那里面去,我不会了……我真的不会再闯祸了……”
青海湖听见小妹慌乱的哭喊声,心中亦是一痛,没敢回头看她。
她也有些后悔,好端端的,拿色林措的心理阴影来吓唬她干什么……
色林措见姐姐不理她,这才真正开始害怕,想到小时候那些令人痛苦万分的回忆,她浑身瑟瑟发抖,吓得蹲下蜷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本溪湖见青海湖的轿辇已经消失在宫巷的另一端,又见这个色林措哭得实在委屈,便跑出来蹲在她对面安慰:“您别哭了,青海湖娘娘已经走了,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谁知,色林措一听见她的声音,立马止住了哭,站起身跳出三丈远。
“您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本……”
本溪湖话还没说完,脚下一软,踩进一块沼泽地,吓得她直挣扎:“色林措娘娘,您别走啊,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我……我是来安慰您的,您救我上来呀!”
眼看着色林措把她弄进沼泽地陷阱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本溪湖挣扎了半天,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最后只剩颗小脑袋露在上面。
偏是这种时候,附近居然没一个人经过,本溪湖喊破了喉咙也没见人来。
直到快天黑,九曲溪才找到她,把她从沼泽地里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又心疼又好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靠近那个色林措嘛。”
本溪湖受尽了委屈,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真是个古怪的大坏蛋,人家好心好意,结果她……呜啊啊啊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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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喀纳斯湖位于新疆,会随着季节和天气的变化而变换颜色,哲罗鲑是湖里一种很凶猛的食肉鱼,曾被当成水怪(又是水怪……
色林措虽然名气不如纳木错,但其实比纳木错大哦,是西藏第一大咸水湖。虽然也很美,但是因为地势偏离公路远,交通不便,而且湖边沼泽地甚多,很危险,要是真掉进去可不是拔萝卜这么简单的事咯!
色林措有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