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神棍的生存方式

　　此时禅房内一片寂静，寂安默了一息，清晰悦耳的声音如同涓涓流水般响起，“大约两个时辰前，打柴归来的慧同去了我的斋房。他对我说，他看见李姑娘出了山门去了后山方向，像是去钓鱼。我想起后山的那条河段是中游，河水湍急，恐她出事，我放心不下便决定去看看。”
　　“还未走到，我就远远地看见河边扔着鱼竿木桶，人却不见踪影，再跑近几步往河里看，李姑娘果然已被卷入河心。阿弥陀佛，我来不及想太多，便脱下袈裟跳进河里想救她出来，可是……”
　　寂安顿了一下，话被李乐诗接了过去，“可是，你忘了你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还带累了我，以至于差点双双丧命。我将寂安拖到岸边，他已经气息薄弱了。为求救他性命，我褪去他的上衣，按压他的胸部排出肺腔积水，而后以我之气渡他之气。小女子以我佛立誓，句句属实。若有作假，天打雷劈。”
　　她说得正气浩然，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真假。长老们都开始窃窃私语，寂纳脸色变得难看，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好了，”一直闭目静坐的海靖睁开了眼，“此事闹剧一场，就此作罢。”
　　“师父！”寂纳按捺不住，愤怒地直起身，竟不顾尊师之礼向海靖发出诘问:“您竟偏袒他到了如此地步吗！纵然此事揭过，这李氏女日日到寂安房中拜访，两人毫不避讳，共处一室，这难道不是辱我佛门吗？”
　　寂安依然是神色淡淡的，嘴角紧抿着，好像戴了一层假面。
　　“寂纳，”海靖平静地看向他，“心无淫念之人，纵有邪魅勾引也坐怀不乱；心存淫念之人，纵有瞒天过海之能也是有辱佛门。抛开这些不算，寂纳，你与寂安一同长大，也该知道他的为人。”
　　寂纳告状不成，反被当众说到了脸上，自然气恼，站起身来就要走。
　　“慢着，”李乐诗在他即将出门之际将他喊住，环顾了这禅房里的众僧，脸上漾起一抹笑，慢斯条理地说，“寂安宽恕你，是他宽宏大量。小女子度量浅，可不能容你这般诬陷。今日这事若是没有个交代，日后出了这寺门，岂不是人人都要在背后指摘我不知廉耻？”
　　“你待如何？”寂纳转向她，脸上却是没有一点歉意的意思，心里认准了她是与寂安早就勾结在一起的。
　　“现在，当着所有知情人的面，向我道歉。”
　　“呵，女施主，”寂安根本不把她的不满看在眼里，更不觉得自己有道歉的必要，“在我梵音寺的屋檐下，贫僧劝你还是不要太张狂了。”
　　“寂纳！不得无礼！”
　　“简直不知所谓！”
　　“孽徒！住嘴！”
　　这下不等海靖训斥，一众长老都看不下去了。这个寂纳平日里愚蠢跋扈，当着客人的面也学那市井流氓，摆起地主的谱来，简直丢尽了梵音寺的脸！
　　寂纳绛红的脸青了又青，活像是开了颜料铺子，他拧着一字眉，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不情不愿的低声嘟囔，“是贫僧的错，与女施主无关。”
　　“什么？”李乐诗故意惊讶道，“恐怕是小女子老了，怎么听不清别人说话啦？”
　　“寂纳，今日回去抄《金刚经》五十遍，罚做苦力半年。等你知错了再出来见我。”海靖捏着手中佛珠沉声道，转而双手合十向李乐诗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全怪老衲管教不力。这个交代，施主以为如何？”
　　李乐诗哪敢受他的礼，忙避开后回了一礼，温声道：“信女多谢方丈主持公道。”
　　寂纳目的没达到，反而受了这样重的罚，自然心里不服，甚至对海靖的做法产生了怨怼之情，可他再也不敢反抗海靖，只得憋着气告退了。
　　“诸位若没有别的事，老衲想留寂安问些话。”海靖苍老的声音无一丝波澜，再次闭上了眼转起手中的佛串。一众人便浩浩荡荡地从禅房出来了。
　　门又被重新合上，室内只剩寂安与海靖对坐着，他深深弯下了腰背拜了一大拜，恭敬地低声道：“弟子谨听师父教诲。”
　　海靖手中动作顿了顿，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弟子，静默了良久。
　　他向自己行礼总是行大拜之礼，虔诚的样子好像师父就是他的信仰。他做起事情一丝不苟，从不偷奸耍滑，参悟经禅更是天分了得。这满寺的弟子，泰半都是为求温饱才来的梵音寺，海靖自认从不强求谁一心向佛，可是寂安不一样，他天生是追求大道的苗子。
　　正因如此，自己才将他视作唯一的接班人，不容许任何人挡住了他的路……
　　“寂安，你本非我佛门中人。若你中意李姑娘，可自去还俗，我亲自为你送行。”
　　“师父！”寂安苍白着脸打断了海靖的话，又拜了一拜，以头触地决然道，“早前是弟子不更事，不知与那李施主来往多有不妥，往后断然不会再有牵扯。”
　　“寂安，”海靖看向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平日为师看你聪颖，怎么到了这点子男女之事上就糊涂了？越是躲避，越是容易被束缚。你要做到的，是能坦然面对。心中无杂念，方可自我解救。”
　　寂安应诺，拜别了海靖。
　　他出门时还是早晨，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茕茕独立于这偌大的寺院，无人是他的知心人。他从不记事起就被师父收留，在这梵音寺生活了二十余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后山那片树林砍柴。幼时，师兄师弟们不满他分走师父的关爱，总是联合起来背地里欺负他，孤立他。
　　师父没办法时刻教授他佛法，他就躲在斋房看经书，小小的身子孤独地蜷缩在斋房的角落，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
　　远处鼓楼的想起了沉沉的暮鼓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眼前是空旷的前院，中间是一口古井。井沿上那个少女好像又回来了，她鲜艳的样子忽然点缀了这个灰色的世界，像孩子一样保存最出事的纯真，美好的不真切。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她可以这样活泼鲜妍，敢爱敢恨？
　　你从哪里来，你在什么地方长大？
　　须得是有人宠着爱着，没有一丝恶意存在的世界吧……
　　***
　　李乐诗回了寮房，打了热水好生洗了个热水澡，才渐渐缓过来。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累得只想睡上三天三夜。
　　翌日李乐诗果然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腹中正饥饿难耐，忽见那只寂安养的那只小黑猫又叼了鱼过来。
　　“喂，猫兄，见面分一半，知不知道，嗯？”李乐诗轻而易举地将它抱在怀里，不顾它挣扎，狞笑着伸出罪恶的右手，狠狠的在它背上撸了一把。黑猫抗议地喵了一声，嘴里的鱼就啪嗒掉到了地上。
　　“哼，小样，”她得意洋洋捡起了鱼，还跟它商量：“你看，鱼头很大，鱼头给你，鱼身子给我，行不行？”
　　“喵~喵~”黑猫愤怒地喵个不停，趁李乐诗不注意蹭的从她怀里窜出来，咬住鱼拽过来就跑。
　　“哎……”李乐诗不甘地撵了几步，那黑猫却跑得连个影也没有了。
　　“唉，小气……”李乐诗郁闷得不顾形象托着腮坐在门槛上，心想着怎么想吃口肉怎么就这么难！肯定是佛祖绝对不允许她在寺院里吃肉吧？
　　独自呆坐了一会儿，那黑猫又翘着尾巴去而复返，一派餍足的样子，看得李乐诗牙直痒痒。
　　李乐诗拿逗猫草逗了会儿猫，眼见着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还不见寂安来寻猫，便把它抱起来揪揪它的耳朵，“怎么回事，嗯？你主人不要你啦？”
　　“喵…”黑猫全然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以为李乐诗是在逗它玩，黑长的尾巴愉悦地翘起来摇来摇去，一下下扫在她脸上。
　　“罢了，还是我把你送过去。”
　　李乐诗照例抱着黑猫去了寂安的院子，岂料还未走近斋房门口就被寂通给拦下了。
　　“施主，”他笑得一脸和气，“我师兄正打坐呢，施主等会再进去？”
　　“不必等了，”李乐诗微微一笑，心中了然，“不过是来送猫的。”
　　说着，她将黑猫放下，不顾身后那一声声喵喵的挽留哀求，转身离开了这方小小的院子。
　　什么等一会，恐怕等到天黑寂安也不会见她了。何况她又不是有求于他，何必吃这冷脸子？
　　前几日她不敲门直接进去也不见他有何意见。看来，寂安终究是因为昨天的事和她有了隔阂，不愿与她多来往了。
　　李乐诗心中有些怅然。
　　寂安这人心思简单，又是不理世事的出家人，算是自己来了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想真心以待的朋友。如今闹成这样，自己也不怪他，毕竟他是要在这寺院里长久生活下去的，想要避嫌也能理解。
　　有心挽留这个朋友，化开他心中的隔阂，目前也是有心无力了。因为，明天她就要进宫去了。
　　明天，才是她真正打开这个世界的大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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