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

　　骞夏终于相信，当一个人失明之后，他的其他感官便会变得格外敏感。

　　此时此刻，失去了视力的骞夏被大雨淋得湿透，冷得不停打颤的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朝着温暖的方向偎近。她的脸无意识地摩挲着附在她脸上那只温暖的大掌，口中发出像是求救一般的孱弱呼喊。

　　“救……救救我……我好痛……”

　　一定不单单是眼睛流血了，她身上别的地方也一定是血肉模糊的了。因为，她分明地感到，随着自己脸部肌肉的运动，有雨水混着泥土、还有带着腥气的血丝流入了她的口中，那恶心的味道让她忍不住干呕出声。

　　听到骞夏痛苦的呻/吟声，那人反倒是一派轻松的语气，“小丫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呀？”
　　模模糊糊间，骞夏觉得，是那人伸出了手，动作温柔地将自己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拨至脸侧。

　　骞夏看不到他的样子，但只觉得他的声音格外好听，如一双素手拨弄着新成的铮琴，掷地有声。从声音上听起来，她猜想，那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从他此刻将自己搂进怀里，再耐心地替她抚去眼上的不堪血渍，替她清理着伤口的动作来看，性情似乎也是不错的。

　　那人的手是温热的，敷在骞夏的眼睛上，舒服极了，稍稍带去了一些她的惊惧。她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劲儿，抓住了男子的手臂，十指如钉入木板的钉子一般，深深地摁进了男子结实的手臂中。

　　“求求……求求你……有……有人在追我……”

　　遍体鳞伤的身体还是疼的，仅仅是拨动自己的一根手指，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可骞夏却不愿放手，她依旧执拗地扯住了那人的手臂，不肯放松。因为，她在隐隐约约间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可以救自己的……或者说，除了依靠眼前的人，在这大雨滂沱的荒山之上，又被怪物追随的情况下，她已经全然没了其他的求生之路。

　　“有人在追你？”幸好，那个没能见到面的男子并没有将她推开，而是一如既往地耐心询问着她，似是真的有心要帮助一样，“小丫头，是谁在追你啊？”

　　她的口中混入了不少咸湿的雨水，让她的口齿变得含糊不清。她只有吐了口口水，才勉强张开嘴，轻喘着气，继续说道，“哈……哈……是……是莫九……”

　　“‘莫九’？”那人似是笑了，“小丫头，你得告诉我，这‘莫九’，又是谁呀？”

　　“是……是他……”此刻，经历了太多磨难的骞夏的脑子里如一团浆糊一样，粘稠混乱，让她几乎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答非所问道，“是……是他在追我……”

　　“喵——”

　　回答着骞夏的呼救的，却是一声嘹亮的猫叫。那猫叫声之清晰凄厉，吓得本就瑟瑟发抖的骞夏霎时间蜷缩起了身子，钻入了男子的怀抱里。她不知道这人是谁，甚至连这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都搞不明白，她只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希望，若是这人就此丢下自己不管，那么，她一定逃不出身后那个长得和“莫九”一样的怪物的手掌心。

　　“求求你……救我……莫九他……他是个怪物……”

　　一行无助的泪水混着肮脏的血液从她的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顷刻间便被细密的雨水所吞噬，看不见。

　　那人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再像一个长辈一般，十分熟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笑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如丝竹一般悦耳。

　　“呵，那我倒要瞧瞧，这‘莫九’，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骞夏便听见，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啪咔”声。那声音不大，却如一道惊雷般在她的耳朵里炸开。

　　——一定是“莫九”！一定是“莫九”追上来了！

　　她无助地呜咽着，更加用力抓住身后人的手臂，语焉不详地恳求着他不要抛下自己。

　　那个声音好听的青年男子稍稍使力，无论她如何不愿意，还是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拂落了下来。在她试图再一次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时候，他的手掌，却温暖地包住了她躁动不安的手。

　　“好了，别闹。”他好听的声音里夹带着细碎的笑意——不是嘲笑，只是仿佛一个前辈对待不懂事的小辈那样的宽容笑意，“小丫头，不过就是只小耗子，瞧把你吓得。”

　　也不知怎的，那人的话语似是有魔力一般，骞夏有如惊弓之鸟般的情绪慢慢被男子四两拨千斤的话语所安抚了，她不再用力地挣扎，任由他放下了自己，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一块硬石上。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袖，却因为视线受阻，只抓到了一片虚无。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口仅是如金属般的血腥味，却丝毫说不出半个字眼。

　　她感到自己的神识离自己的□□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直到，彻底离她远去。

　　————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骞夏缓缓睁开眼，感到视野里一片酸涩的模糊，伴随着脑袋上的疼痛，让她经不住痛呼出声。

　　“啊……”

　　听到动静，她的身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子熟悉又陌生的清朗嗓音。

　　“咦？小丫头，你醒啦？”

　　那是一个模样十分好看的青年人。他蹲着身子，斜靠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他的身后是一条无名的小溪流，刚落了雨，溪水里还有着被打落的片片枯叶，打着旋儿顺流而下。而那个青年男子穿着一身简朴的白衣，坐于溪水之前，竟显得格外器宇轩昂、丰神鹤立。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如墨一般柔顺地覆于头顶，带着丝丝水汽——只是，骞夏不知道，这水汽是因为溪水飞溅的缘故，还是因为，刚刚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她只知道，见她醒来，那男子便漫不经心问着，深色的墨瞳里摇着细碎的笑意，眼尾斜飞入鬓，又长又黑，愈把五官的精致凸显出来。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肥胖的橘猫，那猫的神情慵懒十分，一条粗壮的尾巴左右摇摆着，倒是没有平常家猫的闲适，反而显出几分狐狸的狡猾来。

　　不过，骞夏倒觉得，比起那肥猫，这男人的模样，似乎更像只心怀不轨的狐狸。

　　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又确实古怪，像是上个世纪的人才会穿的“的确良”品牌的衬衣，皱巴巴的，上面还沾了一些深色的泥土，显得邋里邋……

　　等……等等？！

　　她感到自己的心口猛地抽紧了——

　　她、她能看得见了？！

　　骞夏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低下头，确认着自己的手掌——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掌心处因为先前追逐跌落，而摩擦破的密密麻麻的伤口，干涸了的血液混杂着湿漉漉的泥土，沾污了她整个掌面。

　　可是，可是她之前……之前分明……

　　她连忙摸上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眼睛的部位显然是被人清理过的，与周身别的、沾满了山泥的地方不同，她的眼部干干净净的，不带一丝污垢。最主要的是，她居然能清楚地看见周边的事物了！她能看见陌生好看的男人，她能看见神色诡异的猫咪，她能看见溪水，她能看见山石，她能看见树林……

　　是的，她全部都能看见了！

　　可是……可是，她分明记得，自己之前是看不见了的啊……

　　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还有，之前那个长得像莫九的怪物，也是她的梦吗？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又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山里，而眼前的陌生男人，又是谁呢？
　　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假的？

　　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只有无助地抬起头，用急切的眼神询问着眼前这个漂亮到妖冶的、不知名的男人，像是在寻得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男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困惑，扬起唇角，轻笑一声。他站起身，抱着怀里那只肥硕的猫，一步步向她缓缓走来。他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儿上那样重，一时间，骞夏只剩下张着嘴，呆滞地看着他的份儿了。

　　“你……你是谁……”太久没说话了，她的嗓子干涸到疼痛，每一个细微的发声都像是有一只大手在用力撕扯着她的声带一样，让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可是，她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线，想让自己的声线不要颤抖得太厉害，不想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恐慌。

　　只是，这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男人轻而易举地就识破了她的伪装。他一手搂着猫，一手悠悠闲闲地捋着猫背上柔顺光滑的皮毛，在夜色里，慢慢地蹲在了骞夏面前，冲她一笑，便让骞夏蓦然觉得，像是这整个山间的星光都落入了他的眸中，显得那样肆意好看。

　　“小丫头。”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亲切，“新眼睛，用得还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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