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

　　七月下旬的时候，云舒正式开始回杏芳堂工作。毕竟从小就被爷爷带在身边巨细无遗地悉心教导，云舒很快就上了轨道。药行里的几个老师傅都知道她是未来的女掌柜，又是留洋归来，丝毫不敢怠慢，过了几天又瞧着云舒年纪虽小，可是自小耳濡目染又家学渊源，各种中西成药，中药药材的药性药理熟记于心，理起事来头头是道，对待伙计又谦和有礼，更是暗暗称赞。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转眼到了八月。这日白露，云舒看着天气开始逐渐干燥，就叫伙计们把药库里的川贝枇杷露，南北杏罗汉果等清热润燥的药材理一理放在当眼处，干荷叶夏桑菊之类清热解暑的收入库房，顺道盘点。正忙着，云初就急急走了进来。

　　云舒将账册交给吴伯，和云初到铺后的会客室坐下，斟一杯杭白菊普洱茶给他。云初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喝了口茶，才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了初哥，急匆匆的，出了什么事吗？”云舒看着云初。

　　“哎，这说有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云初又喝了口茶，停了一下，“你昨天不是进了一批西林？现在北方那边乱七八糟的，要紧的药物根本运不过来，连上海都几乎没货了，你是怎么搞到的？”

　　“这么大太阳的你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就是问这个啊？”云舒皱眉，“我有个同学从德国回来，我就托她带了两箱。”

　　“开什么玩笑！现在海关检查严得不得了，一个关口四道卡，路引市民证都要查。别说药了，连苍蝇都飞不进来，你的什么同学啊？这么大能耐？”云初不信。

　　“她是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行李可以免于检查，只是不能多带，两箱已是极限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也没什么，”云初挠挠头，“就是，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把这批药让给我？你再让你同学带两箱？要不我补你两成，不，三成差价？”

　　“你当大轮船坐着好玩？人家没事做呀，刚回来又坐两个月船回去？你也说这药紧俏，我们两家同宗共族谁卖不是卖？让给你做什么？隔两条街卖？还补差价呢，还不是公中的钱？”云舒抢白道。

　　“不是让给我们铺子，是让给我，我个人。”云初的汗又冒出来了。

　　“你？你一个人要这么多西林干什么？现在这药管制得那么紧，每个买药的都要登记清楚，你要这些干什么去？是要给什么人吗？”云舒也开始着急了：“初哥，不怕啊，有什么事我们一齐商量。伯父伯娘上年纪了，云家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以后是要兼祧两房的，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啊。”

　　“唉呀，别说这些了。”云初摆手，又挠挠头：“实话告诉你吧，这批药，是二哥要的。”

　　“二哥？就是你那天说的什么三剑客？”云舒皱眉，“那他要这些干什么？”

　　“他当然是有用的，跟你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你只说让不让给我吧。”云初干脆蛮不讲理了。

　　云舒的脾气也上来了，正要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云初的霸王性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自己和他硬碰硬除了把事情弄僵再没好处。这件事一点头绪没有，惹急了他以后更万事不知了，倒不如先稳住他，再慢慢诱他吐出实情。几个念头转过，脸上却一丝不显：“好吧，谁叫你是哥哥呢。你是让人跟我去取呢还是我叫伙计送过去？”

　　云初登时笑逐颜开：“当然是我亲自去取，怎敢劳烦妹妹？”

　　“但我有个条件。”云舒正色说道。

　　云初愣了一下，”什么条件？”

　　“我要见你那位二哥。”

　　西山日暮，彤云低垂，华灯初上。长堤路上红男绿女人来人往。卖鲜果的小贩担着杨桃大蕉沙田柚，卖香烟的倚在酒家门口角落，烧腊店挂上油光锃亮的烧鸡烧鹅烧鸭和一条条枣红油亮的叉烧，小报童扬着报纸跑来跑去大声读着头条：“蒋先生宣布北伐，南北铁路瘫痪！”一辆黄包车停在大叁元酒家的红烧大裙翅花牌旁，云初立在门口招呼着云舒下车，“二哥已经到了，在二楼雅间里。”云舒理了理头发，抚平裙子，和云初一道上了二楼。

　　房门推开，云舒只见一位身长玉立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同一时间他听到响声回头，看到云舒后礼貌一笑，扣好外套向她走来。他一双眉毛生得极好，双眸明亮如星，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不但没有掩盖双眼的光华反而平添几分儒雅。一身严谨的深灰色英伦三件套西装更是和他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袋巾怀表袖口针搭配得恰到好处，更兼身姿挺拔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云舒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此刻都不得不感叹眼前这位二哥实在是人物出色。

　　“云小姐你好，在下唐颂之，表字子誉，是令兄青云书院同窗。承蒙赏光，感激不尽。”唐颂之微微頜首。

　　“唐先生你好，初次见面，幸会至极。”云舒微笑，点头回礼。

　　“叫我子誉就好，请坐。这是新到的铁观音秋茶，入口绵软，回味有姜花的清香，云小姐请。”唐颂之浅浅斟了一杯茶递与云舒。

　　“唐先生也不要客气，叫我云舒便可。”云舒说着瞟了一眼云初，“让我猜猜今晚的菜单，应该会有红烧大裙翅，鲍片扒竹笙和笋尖河虾饺吧？”对面两人同时窒了一下。云舒暗暗好笑：“我和初哥八年未见，难为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喜好。”

　　云初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这里也就这几样菜做得好些。”

　　云舒也就略过，转向唐颂之：“听闻唐先生需要一些药品？我手头上也没用多少，不知唐先生是要作何等用途？数量如何？我也好帮忙想想办法。”

　　“云小姐聪慧非常，我就不兜圈子了。这批药确实是我托阿初帮忙，我也确实是有要紧的用处，只是事关机密，恕我不能细细言明。待他日尘埃落定，唐某一定如实相告。”

　　唐颂之往舒云杯里添了点茶，“请再恕我冒昧，云小姐还有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弄到更多的药呢？”

　　“敢问唐先生需要多少？除了西林，可还需要金创药？绷带棉花球消毒水呢？还有可治枪伤的云南红丸？”云舒正色。

　　此言一出，云初最先吓了一跳：“妹妹，你。。。”唐颂之也凝眸看着云舒。

　　“这又有什么可吓的，初哥，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怎么去北伐啊？”云舒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这下两个男人完全坐不住了。云初还要开口，被唐颂之一个眼神阻止。

　　“在下眼拙，未识英豪，不知小姐何出此言？”唐颂之双目炯炯。

　　“唐先生，哦，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唐处长？”云舒淡定从容：“你是我初哥同窗，青云书院的学友们个个非富即贵，你又姓唐，应是淮安唐家嫡系，唐穆山先生是蒋先生左臂右膀，赵会长亦是内阁重臣。你与赵公子自然同气连枝。蒋先生今日才宣布北伐，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当然要劳动军需处安排打点，只是我不明白，你们都是做大事的大人物，为何要扯上我哥哥？”

　　云舒直视唐颂之，“我们只是小商人，只想平平淡淡有口安乐茶饭。我们不懂时局政治，也无力救国救民。杏芳堂有你需要的药你尽管拿，就当是我们略尽绵力，其他的初哥一概不参与！”

　　唐颂之反而笑了笑：“云小姐此言差矣。刚才你也说了，青云书院学友非富即贵，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自己是小商人。至于大人物做大事，敢问云小姐又怎知令兄不是可创一番伟业的大人物呢？云初赤子其人，满腔热忱，他的抱负你又知道多少？”唐颂之反问道。

　　“现在北方兵祸频起，民不聊生，北伐势在必行。你们言谈中皆是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事情，若无抛头颅洒热血者，难成诸君大业。我初哥是要兼祧两房的独子，上有爷爷下有双亲，弱冠刚过尚未成家，怎能豁出性命，成汝伟业？你也说初哥一腔热血，赤子之心，只是他也冲动鲁莽，若有闪失，则叫家中老人情何以堪？”云舒紧握双手。

　　唐颂之又一笑，目光深邃：“你道云初是云家的儿子，岂不知他也是国家的儿子，就连你我，也是生长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之中。目前正值时局动荡，外忧内患之际，形势严峻非同寻常，假若人人不思救国图强，只顾躲进家里万事不理，你想会有什么结果？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莫说兼祧两房了，自身都难保。退一万步说，云初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毫发无伤我不敢说，全身而退我是可以用性命担保的。”

　　“妹妹，”云舒刚想开口，就被云初止住，“我虽说平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心里还是明白的现在国家乱得不成样子，穗城不过是因为有蒋先生才可以偏安一隅，再这样下去，外面的列强未免觉得有可乘之机，若我们还像一盘散沙不知警醒，国破家亡指日可待。不瞒你说，我前两年已经加入了同盟会。”

　　云舒震惊，呆住完全不懂反应，眼前的云初目光坚定，脸上仿佛会发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一时间她有点茫然了，这是她堂哥吗？那个手指破了一点都要耍赖请一天假的小男孩，全家都让着护着的两房独苗，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忽然从一个万千宠爱的娇气公子哥儿长成了一个想要去保家卫国的强大的人。

　　深吸一口气，云舒整理一下思绪：“赵大哥负责明面上的活动，唐先生负责军需，初哥你借着云家少东的身份打着吃喝玩乐的幌子收集消息情报。我的这批药，就是要送给赵大哥小登科的礼物？”

　　“云小姐聪慧非常，唐某佩服。北边的祁汉隆只手遮天，已经占领了天津港和青岛港，之前我去了趟上海，连药影子都没看到。却不想踏破铁鞋，好消息就在眼前。”

　　“唐先生谬赞，这种药本身也有管制，我好友也是担了风险，我已倾其所有，再不想好友冒险，望先生体谅。”云舒淡淡地说。

　　“明白明白，云小姐爱护朋友之心，我十分了解。说了这么半天，云小姐应该饿了，恕我招呼不周，我让他们上菜，大家边吃边谈吧。”唐颂之说完走到房间外叫侍应。

　　云舒趁着唐颂之走开，拉着云初问：“初哥，你加入同盟会的事爷爷知道吗？”

　　“嗯，我是问了爷爷才加入的。”云初点头。

　　云舒倒吸了一口气，“那……”

　　“那你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让你顶门立户了吧。”云初笑。

　　“初哥！不要乱说，你是要兼祧……”

　　“好了好了，兼祧两房嘛，汤上来了，先喝汤吧。”云初止住话题。

　　一时唐颂之也落座了，夹了块竹笙给云舒，“我比较好奇，为什么云小姐会对今晚的菜单了如指掌呢。”

　　云舒慢慢吃了，又喝了口茶，才答道：“姜花香味的铁观音是我让安溪林家特制的，穗城不敢说独一无二，但绝不是大叁元可以随便拿出来待客的，必是初哥投我所好特意备下，那么其他的就好猜了。”

　　“今日得见云小姐才算见识了什么是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唐颂之举起酒杯向云舒致意，“为了云小姐的聪慧。”仰头一饮而尽。云舒也拿起酒杯，却见唐颂之抬手止住：“女孩子不要喝酒。”“唐先生客气。”云舒从善如流，拿起水杯向唐颂之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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