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集

　　皇帝最近开始每晚做同一个梦，梦中纤长如少女肢体的蔷薇花枝肆无忌惮蔓生，爬满荒废的宫殿，在藤蔓彻底覆盖住废墟宫殿的前一刻，数不清的花枝刹那间全部枯萎，随后枯死的枝蔓间开出雪白蔷薇花。

　　开在宫殿最高处的那朵蔷薇总是迅速凋零，又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开出少女面颊般纯洁的花朵。

　　不祥。

　　年轻的皇帝这么和他的大祭司说。

　　大祭司如雪的衣袍上也开着无数蔷薇。那些用月落前最后一刻的月光与黎明前第一缕晨曦编织出的蔷薇花安静盛开在祭司衣袍上已经数百年。

　　和帝国的历史一样悠长。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是她回来了？”祭司那双洞察一切星辰的眼睛里充满沧桑。

　　皇帝脸色惨白如纸，他不可置信地开口:“不可能的，所有人都看见是我亲手杀了她……我的剑穿过她的胸膛……”

　　祭司脸色平静:“陛下，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公主。”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久到祭司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如果她回来了，看见我这样子会不会很失望？”

　　“陛下，我以为再没有比您的剑穿过她胸膛更令人失望的事情了。”祭司回答道。

　　“……你说得对，再也没有了。”皇帝疲惫地开口。

　　祭司离开后，皇帝召见了巫女。

　　巫女并不是帝国的人，她来自一个遥远的东方异国，掌握着强大神秘的魔法，当然，巫女更喜欢称为巫术。

　　巫女是逃难而来，她爱上了异国的皇子，用巫术帮助他夺得了皇位，但皇子害怕她的巫术，下令追杀她，于是巫女无意中逃到了这个帝国，叫做蔷薇的帝国。

　　当时还是骑士的皇帝善意地给路边这个乞丐一样的女人送上了水和面包。

　　是的，皇帝曾经并不是王子，他只是个出身贫民窟的骑士。

　　公主的骑士。

　　公主那时还是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她拥有海藻一样柔软的金色长发，骑士一直觉得那种纯正的金色只有备受神明宠爱的孩子才会被赐予——混合着阳光的灿金、向日葵的热烈和纯金王冠的高贵耀眼；公主的眼睛藏着两汪蔚蓝的湖水，仿佛是帝国南部最蓝最澄澈的苏碧尔湖的湖水浓缩在她的眼睛里。

　　帝国最美丽的公主有和帝国一样的名字，蔷薇。

　　所有人都说公主是帝国最纯洁的蔷薇花，是神明赐下的恩典。

　　这样的公主怎么会有人不爱她呢？于是骑士无可避免地坠入了爱河。

　　幸运的是，公主也爱着骑士，只这一点就足以让骑士欣喜若狂。

　　骑士加入了对其他国家的战争，立下赫赫功勋，得到了公主父亲的承认。他放下一切战争的荣耀，成功成为公主的专属骑士

　　骑士向公主宣誓——

　　“向神明起誓，我的剑永远追随您的目光，为您献上我永恒忠诚与毕生信仰，我视您为至高无上的理想，永远守护您一人，永不背叛。”

　　他以为自己会是最忠诚的骑士和恋人，但是巫女的出现使一切和平繁荣的假面被无情撕裂。

　　巫女感激这个年轻的骑士给予她食物，所以她决定给骑士一些报答。

　　“我的眼睛能看到遥远的未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

　　骑士那时正为突然生病的公主忧心忡忡。

　　他并不相信这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可天生的柔软心肠让他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他说:

　　“我想知道公主的病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巫女看着他的眼睛，几秒钟之后怜悯地摇了摇头:“我很遗憾的告诉你，那位小公主活不过今年第一朵蔷薇花盛开的时候。”

　　骑士很愤怒。可公主的病越来越重，公主会死这个可能带来的噩梦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他再一次去找了巫女。

　　巫女对他的再次来访早有所料，她说:“你知道，我总是能看见一切。包括那位可怜的小公主濒死的命运。”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公主在冬天结束之前都很健康，只有这个春天，突然病重，整个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是巫术，非常邪恶的巫术。”巫女这么说，“我看得见那位小公主的一半灵魂在笼子里挣扎，听得见她发出凄厉的叫声。”

　　“笼子？为什么会有笼子？笼子在哪里？我可以劈开笼子，我是帝国剑术最强的骑士。”

　　“不，你做不到。没有人能劈开这个笼子。她的一半灵魂在这个国家的上空漂浮，她很痛苦。”

　　骑士抬头看向天空，只有温暖的阳光。

　　“整个帝国都是她的囚笼，而你看不见。”巫女同情地说。

　　“她的半个灵魂和这个国家绑在一起……让我看看，已经十八年了。”

　　骑士握紧了腰间佩剑。

　　他记得，公主今年只有十八岁。

　　“这个国家，你闻到了吗？到处都是快要腐朽糜烂的味道。小公主的一半灵魂散发出来的芬芳抑制了这种味道，不愧是最纯洁的灵魂。”

　　“小公主的一半灵魂在延迟这个国家毁灭的命运，不过这个国家还是在缓慢衰落。所以施展这个巫术的人要取走她的另一半灵魂来拯救这个国家。她不是生病，那只是灵魂被取走的过程中躯体的自然反应。”

　　“你能阻止这种巫术吗？”骑士露出痛苦的表情。

　　“很抱歉，我不能。灵魂离开躯体的唯一结局是死亡，没有哪一种强大的巫术能带回灵魂，就像没有哪一种巫术能改变一个必然走向毁灭的国家的命运一样。”

　　“那是神的领域，我们再强大也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之辈。”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骑士感到绝望，普通人对生死的绝望。

　　“你可以亲手杀了她，那是她最好的归宿。如果你要动手最好快一点，不然一切都会来不及。”

　　骑士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日日守在公主的宫殿外，直到某一天，宫殿里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

　　他匆忙跑进去，他看见公主的金发疯长，一路沿着宫殿爬出去，一朵一朵雪白的蔷薇花从她的躯体上冒出，贪婪地吸收着她身体里的养分。

　　骑士看见那些雪白的蔷薇花从枝蔓开始染成鲜血一样糜丽的颜色，他这才发现，这些妖异的花朵在不断抽取公主身体里的血液。

　　公主如蔷薇花一样的面容迅速枯萎下去。

　　……原来来不及是这个意思。

　　公主不是神明的恩赐，而是邪恶的化身。流言开始肆虐。

　　疯狂的人民闯进皇宫，将公主绑上绞刑架，提议用火烧死她。

　　但烈火没能靠近她，只围绕在她周身。

　　骑士站得很远，巫女走过他身边:“这是神明的垂怜，纯洁的灵魂总是被神明偏爱。”

　　人们却不知道，面对烈火无法近身的公主更加害怕与厌恶。

　　“杀了她吧。现在只有你能杀了她。即使灵魂陷入永恒的痛苦，起码给她的躯体以解脱。”巫女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这个国家唯一真正爱过她的人。爱总是一种神奇的魔法。”

　　于是其实拿起那把守护公主的剑，刺进了公主的胸膛。

　　人们将骑士视为战胜邪恶的英雄，并将他推上了王位。

　　在也没有公主和她的骑士，只有国王和死在他剑下的魔女。

　　对年轻的国王来说，这是万人的狂欢，也是他一人的孤独。

　　帝国恢复了平静，只有巫女看见公主的灵魂在帝国的每一寸天空中飘荡，发出痛苦绝望的哀鸣。

　　巫女被皇帝要求在皇宫住了下来，却从不见她。

　　这是自公主死后，皇帝第一次召见她。

　　皇帝和巫女讲了那个梦，“你说，是不是她太痛苦了所以要告诉我。”

　　“陛下，您想多了。死去的灵魂和活着的人是无法交流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可你明明说……我把她的头发放在枕头，施加巫术，她的灵魂就会找到我。”

　　那枚用小公主的一缕金发编织成的来自东方异国的同心结，这么多年一直被压在枕头下，静待着它的主人归来。

　　可她一次都没有回来。

　　巫女最后说:“陛下，那只是个梦。公主的灵魂在这帝国之上，与您同在，直到帝国崩塌。”

　　巫女走出皇帝的宫殿，耳畔突然响起公主的声音，那是多年之前公主一半灵魂的回响——

　　“如果有一天，让他用剑刺过我的胸膛，赐我死亡。他是唯一能杀我的人。”

　　“我在这世间唯一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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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我死后，将我的头发交给他，放在他的枕头下，这样我就不会忘记要守护他。”

　　那束头发上没有什么巫术，有的只是一个小公主如白蔷薇花纯洁的爱。

　　而皇帝的梦……

　　巫女抬头看向天空，不是归来的预兆，只是最后的告别。

　　爱意弥散，谎言终被戳破。
　　一切不过回到早已命定的轨迹之上。

　　这个帝国要崩塌了啊，也许她得换一个国家待下去了。
　　一个没有公主也没有骑士的国家。

　　“爱情本来就是一个谎言。”巫女对着天空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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