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

　　这是应所有人期盼而来的孩子。
　　你合起扇子，低下头仔细地审视着婴孩的脸。
　　这是个美丽的孩子，毫无疑问的。
　　一绺柔软的发丝落在襁褓的花边之外，是最为纯正灿烂的金色。他睡得很沉很静穆，随着悠长的鼻息，脸庞边上的金发就轻轻颤动一下，就像由某种魔力赋予了自主呼吸的生命力的纯金。雪白细致的亚麻布也比不上他的肌理细腻的光洁皮肤，长睫如两片浓亮的丝缎扇子，轮廓优美的红润薄唇，太阳穴位置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双颊在金发的衬托下仿佛晕着淡淡容光。
　　你听到了身旁乳母抑制着的呼吸声，她胸部起伏着，正偷看你的脸上表情。
　　诚然，继承了数百年最高贵的血统的累积，他的确对得住那些。你目光中隐含淡漠的挑剔。
　　如同祖先精心策划的一个作品，他前额、鼻梁到下颌的线条，处处已至完美的极致：颌下精巧的塌陷，光滑延伸的线条，还有这雕像般端丽的五官，这个方才足月的婴儿身上所具备的生命的脆弱以及异常精巧的力度，所有的这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苦心雕琢的美。
　　「不错。」他符合了家族所需要的，似乎是身就应该被顶礼膜拜的高贵气质和容貌，不愧于高高在上的继承大任者的形象。
　　你和声地说出评论，唇边浮现一个光滑延展的微笑。「这样的孩子的确可以作为嫡子，我不反对。剩下只余悉心严谨的教育……」你的眼睛滑过一直在看着你的乳母，「先抱他下去吧。」
　　不是避开、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激动，如此美貌的婴孩，仿佛在全主星的荣光和神祗的祝福下诞生的光之子。
　　有极大可能成为守护圣的孩子。

　　来到了你家，就是你的孩子。
　　你心里很清楚，这个名叫『朱利亚』的婴孩并不仅仅是被抱养过来那么简单。女王抑或是守护圣这种存在，和贵族借以维持自家特权之间的关联总是隐伏在光环之下暗波汹涌。
　　表面的光鲜就行了，至少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你并不想要叫他作『朱烈斯』——在大圣堂洗礼的名字，仿佛意味着他在家族作为嫡子的重生，自此堂而皇之地镀上了你夫家的姓氏。
　　至少应该替他保留下某些东西，比方说名字。
　　这并不是昵称的意思。
　　「朱利亚，要站直。」你隔着长纱手套轻抚他的脊背，「对一个绅士来讲，仪态很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你，形状美丽的绀碧色双瞳一眨不眨地笔直望入你的眼睛里来。
　　他总是这样，有着那么无垢无畏的一对眼睛，目光很认真很认真，从来不回避任何人的注视，似乎永远都是看着你的灵魂在对话。
　　于是你朝他颔首，一岁大正学着步的孩子，突然地就脊梁笔挺地扶着儿童室的栏杆，走一步又回头看看你。
　　在自己发现之前，你就已经微笑了起来。
　　这是嘉许而已。

　　你并不常和他在一起，毕竟你的份内事也很多：茶会、舞会、大宴会，还有家里各种东西的添置与仆人的管理，每天忙碌的筹划和社交应酬是相当考验一个高贵女主人的能力的。
　　但在每天早上起身更衣梳头的时候，你总是默许了你的乳母在沏茶的同时聊聊他。
　　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你想这个善良的女人是真的很爱他，每每说着他昨天学会自己扣扣子了或者向她点点头的时候那神气有多高贵的时候，乳母棕褐色的脸和眼睛总是闪着无比快乐的光芒。
　　这也许就是母爱了，是絮絮叨叨时眼中的幸福和明亮，而绝不会是你那种始终轻声细语的端庄优雅。
　　但她突然说他和你很像——『看到小少爷，就会想起小时候的小姐。尤其是都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你愣了一下，乳母站起来收了杯碟，临要走的时候嘟囔了声，『还有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待人其实很好这一点儿。』
　　这句话状似自言自语，又未免太轻太快，几乎让你以为自己是错觉了，除了她正经表情里似乎有一瞬间流露出的一丝狡黠。你瞪了她一眼，然后她摇头晃脑地用肥胖的脚背勾过门，推着小车退了出去。
　　小大人么，这点你倒是很理解。可其余的那句……
　　不自觉的温柔吗？
　　你想到了他站出来维护佣人的孩子们。并不会被严肃的举止和言语所掩盖，无论如何正直过度，你知道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可你自己……
　　蹙着两道弧度优美的柳眉，被这么评论了，心里还真是咽不下的莫名不快呀。

　　他三岁的时候开始，你就为他聘来了最有经验的家庭教师：数学、文学、美术、礼仪、马术、音乐，这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有点早，但对于主星最古老的贵族世家的继承人来说绝不。
　　更何况，他还肩负着被萨克力亚选中的期冀呢。
　　你想他的确很有天赋，命中注定是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所有的老师对他都相当的满意，甚至可说是满怀敬意地向你提及他犀利的理解力和观察力。
　　无论如何这总是很值得你骄傲的一件事吧。
　　因此就你来说，去旁观他的教育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当然，不仅是因为他的表现常令你自豪。
　　你的朱利亚会以极为端正的态度和老师讨论作品。譬如有一次在仔细研读完著名忧郁派诗人纳格兰的十四行诗集之后，他这么问文学课的老师德卡先生：「为什么纳格兰的诗歌很少有关于求爱的、忧愁的情诗以外的题材呢？」
　　老师想了想，「因为爱情是人类永恒不褪色的伟大情感，是共通的。」
　　「那么，」他皱着剑眉，以一个四岁不到的孩子不匹配的极端严肃的表情再度发问，「他爱过那么多不同的女性么？我认为这样的爱情是虚伪善变的，不应该被称作伟大！」
　　当老师不无尴尬地向他解释虚构是一种艺术手法以后，他仍旧不依不饶地表示了无法接受，「那么我所读到的都是虚构的情感吗？如果是这样的东西日后我不想再读。」
　　你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他的嘴唇抿得像磐石一样的坚硬。你突然就忍不住想笑出声了。
　　他注意到了你的目光，回头望着你，「我的想法不对吗，母亲？」
　　倔强的蓝眼睛，天空一样不容一丝沙砾的蓝眼睛，这个认真的孩子呀。
　　「如果你这样理解的话，我认为你没有错。」你温柔地褒以赞许的眼神，「但不要以自己的想法臆断他人，你可以听听德卡先生讲解一下诗人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也许你就能知道他的诗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内容了。你不是他，不是吗？」
　　「您是指…？」
　　老师们都认为你的朱利亚是个好学生，殊不知他并不是只知听话的乖巧孩子，那份不懂就直言不讳地说不懂、完全不给人余地的追问，也会令他们尴尬。
　　其实这很有趣，真的。
　　「喜欢或者厌恶都是相当主观的情绪，至少应该在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去对事物和人进行判断，这是基本的尊重。同样，现在是德卡先生的上课时间，你应不应该尊重你的老师呢，朱利亚？」
　　你知道他或许还无法完全理解你话里的意思，可你还是认真地和他说着话，也在心里认真地那么想，于是嘴边就噙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太阳，那样明亮光辉金芒四射。
　　那其次呢？教美术的华高先生循循善诱地问道。
　　他就回过头来看了看你的位置。
　　你一时怔怔地回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泛开说不清的温暖柔软。他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坚定如常地点点头——你看到他展开一朵笑颜，就像在那精雕细琢的五官之上漫开了满满渲染的阳光。
　　『皇家天鹅泡芙。』
　　他这么说道，笑得烂漫。
　　那个时候你神经质地扯了扯手套上的花边，而老师憋红了脸转头开始咳嗽。

　　其实那样也挺好。至少他无邪的笑容很珍贵，很美。
　　你总是把他看做一个大人那样，说话时也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某一个黄昏，你一如既往地走下台阶登上马车，在马车临行的一刻你向着窗外望了一眼，一边和同行的两位夫人聊着天，一边分着神在想第二天的晚宴你该穿什么最配客厅的窗帘。
　　在你想着的窗帘那边，你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目送着你离开。
　　他双手轻轻握在护栏上，自两根竖条之间的空当中看着你。风吹动他颈后一缕一缕的金发，他却站在那里站得笔挺，只有眼睛间隔着眨动一下，静默的凝视显得那目送是如此习以为常。
　　当注意到你看到了他，他退后一步，手臂柔和而利索的动作带动肩部，俯身，以右脚尖行了个标准的道别礼。
　　你一瞬间心里就疼了。
　　车开动了，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在视野里消失成了建筑中的一个点，再转过一个喷泉，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突然心跳咚咚声跳得厉害，耳朵里旁人的对话模糊地听不清楚，只能听见车轮的横幅一圈一圈的咕噜作响。
　　你知道这很唐突无礼，但在清楚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之前，你已经叫马车掉头回去、跑上了露台。
　　他的背影就在眼前，你拼命调整自己的气息，只觉得礼服里面的束腰勒得你有些透不过气，所以在你眼前看来金红姹紫映照在他身旁，轮廓模糊得神圣。
　　距离他离开的时间一定不会太远了，不知道为何你就是很清楚。
　　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裙摆的蕾丝在地上索索作响。你边走边将披肩解下，然后轻轻披在了他身上。
　　他惊异地望着你的侧脸，而你沉默了一会儿才开了口，语调模糊，话到口边只想到一句低语，『因为在马车里看到了你在这里……』
　　你知道他还是困惑，但你也无法向他解释——或者是向自己做出解释。你只是褪下了手套，牵起他的小手，就那样，两人一同在窗台上望着瑰丽的夕阳。

　　之后不过数月，你的预感便被证实。而后，到了五岁的他就起身前往圣地。
　　是的，他早就已经无风无雨、理所应当地走出了你的生活。
　　可有些东西你仍依稀记得。
　　譬如说他喜欢的天鹅泡芙。
　　譬方说并非是最初、或最后的两人同看的夕阳。
　　那甚至不是他的生日，或者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但那也许是你和他的心最为亲密的一刻。
　　你已经不记得了那个日子具体是什么日期，只记得是个潮湿的夏日。
　　就和他的生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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