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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一章
白衣道人知道自己不太会讲故事。从前他只有两个听众，也一个都讨不到好。
可这个故事，却是那人一个字，一个词地刻进他的骨血中，与他这从天地混沌间抢回来的命理生生世世缠绕在一起，再不许他忘记：
“从前有片海洋，他从未见过阳光，亦不知温暖为何。人们都来骂他，骂他冰冷，骂他阴暗，可他从未见过阳光，更不知何为温暖；他委屈地掀起一个浪花，却发现人们变得谦恭卑顺，诚惶诚恐。他尝到甜头，便每日兴风作浪，直到那一天，他的浪尖，差一点点便够着了那高高在上的凛然星空，那是他无法理解的通透，也是他一心希冀的温暖，纵然这温暖莹如微末。他盯着夜空出了神，平息下来才发现，星空静静落在他的倒影中，将晦暗的海面点缀的温柔闪烁。他便不敢再起一丝波浪，生怕破坏这安宁。可云雾识破了海洋的诡计，星星躲到了云雾后面。海水再次失去了光明，比曾经更加黯淡。”
他从前说完故事，不知听众的悲喜，笑也好，哭也罢，那少年少女总要拌上两句嘴。哪像现在，他瞧着那些被他带回来的孤儿们，十来对稚气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感受：疑惑，难过，不解，担忧。
也不是全都能看透，只有那一个——他的眼神落在了最外圈一个孩子的眼里，明明是一双四岁孩子的眼睛，那么乌黑，那么柔软，他却什么都读不出来。
从前他对他也那么束手无策，他以为是因为眼盲。如今眼睛好了，他依旧是束手无策。
他甚至不像别的孩子，听道人哄他们去午睡时会攀着他的腿绞股糖一般撒一会儿娇。他安静地像个雪团一般伏在道人肩头，嘴里含一根手指头，没有一点声响，任由道人把他抱到一块青石上，递过一片红皮金肉如玉兔般的苹果，他长长的睫毛才扇了扇，一对小虎牙便尖尖地扎进果肉。
他的眼神这般专注，全没有道人的余地。
秋风卷起满树黄叶，参天的银杏树下便恍如一场流金细雨，像极了那个暮霭沉沉的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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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棺材边的白衣少年原来还活着，吓得窗柩上的雀儿吱吱地跳了跳脚，缩到一旁。
少年恍如幽灵一般缓缓地直起身子，他那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还探在棺材中，紧紧攒着另一只白玉般没有丝毫血色，也没有温度的手，来自棺中躺着的那个与少年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衣人。
于是那黑色的手便像极了一个媒介，一端是死去的躯壳，一端是残存的灵魂。
当少年抬起胳膊，在后脑勺上，用他那非常熟练的盲人的手势，解开一圈圈绷带，露出他清亮完好的眼睛时，他那被斜阳晕染成了金色的细密睫毛和鼻尖上淡淡的光晕，使他与棺材中蒙了一层青灰的逝者对比，更像是一具鲜活的，升腾起来的灵魂。
他们的手是这样密不可分的紧握在一起，少年的眼睛像探求归宿一般，渴求地落在棺中人那挺拔鼻梁上方的两处凹陷。
此刻若有人经过，恐怕要为这画面感动涕零——羽化登仙的图景也不过如此。
“我只是一名云游道人……”少年的声音远没有他的眼睛清亮，闷闷的带些哑，“我这么说，他们就信了。所以道长呀，你的清风明月，和我的黑心黑肺是一样的。你说他们这眼睛，连黑白都分不出，还留着什么用？”
少年仿佛要说什么悄悄话一样，凑向了白衣人的耳畔，鼻息拂过他颈侧的发丝，隐约可见的是一道没了血色的剑伤。
“我便将他们的眼睛都挖出来了！”原来他真是要说悄悄话，面上露出了分享秘密的得意，两颗天真烂漫的小虎牙都冒了出来“却没有一双配的上你，我就都扔了。”
“道长呀，你什么时候能睁开眼来看看，看我像不像你？”少年这就软软糯糯的撒起娇来，铁石心肠也能给唤的牵肠挂肚，更别说他这样轻柔的，近乎哀求地摇着人的胳膊，秤砣都能被他晃酥了。
他薛洋，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又肝肠寸断过！
可他就算撒娇，忏悔，求饶，那人也再不能一边叫他“不要动”，一面温柔地给他上药包扎，再不能被他的俏皮话逗的笑红了耳根子，再不能在他的糖果上留下那独有的，温柔的，甜入心扉的气息。也再不能，赶走他。
于是这一屋子本就不多的物什便遭了秧。也不知他是如何用血肉之躯的一双手，将木案生生拍断，又捏的粉碎，将瓷瓶陶盏全都揉得稀烂。直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闪着银光的宝剑上。
薛洋冷哼一声，便用脚尖把这镂满霜花，美的冰清玉洁，亮的纤尘不染的剑挑了上来，白雪般的剑身上立马就留下了他一手泥血的乌泱泱的印子。他满不在乎的，用这万千仙剑图录上盛名赞扬的剑，不厌其烦的，如他凌迟常慈安那样耐心的，一道，又一道的，划过掌心的皮肉。
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个不小的血潭，他却满不在乎地带着近乎残忍的笑容，望着这血水渐渐映出他的整张脸来。
随即他一把丢开了霜华。在薛洋看来，这铁剑便是他的共犯，面上一副好皮相，骨血却是冷的。这样的命，欠了太多血债，轻易折不了。
他也不去管他血肉模糊的手，便蹲下身画了个阵法，又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来放到阵法中央。
可他去抱晓星尘的时候，却特意在绷带下垫了好些稻草，缠去手上血迹后，才轻柔到近乎虔诚的将人安放到阵法的中心。连晓星尘怀里虚握着的佛尘都依旧压在胸前，雪白的不似这尘世之物。
在念完咒法，红光笼罩在晓星尘苍白脸庞上的时候，薛洋露出了一个疼痛的表情。他弓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那剖心剜肺的痛苦，恐怕比霜华没入腹部更甚。他当时只是压住了伤口便能谈笑风生，可如今，在他的意识飘散前，他那紧咬的牙关中竟漏出一丝悲鸣。
薛洋醒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斜阳透过窗框打在他身上如同枷锁般的影子，压的他整个人都沉沉的，他便翻了个身挣脱出去。
这回魂的符咒是他从一名高僧处半威胁半讨饶的要来的。那老秃驴倒没提醒他还有这些活罪，薛洋便有些牙痒痒。但他抹了抹嘴边的血迹转念一想，有反噬说明有效，只要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晓星尘能醒来，这些小伤小痛便无关痛痒。
他便按下一颗杀人放火的心，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那人秀挺的鼻梁下，又贴着他胸膛伏了好一会儿，却只他自己一颗心在砰砰乱跳，晓星尘依旧没有丝毫生气。
疼是真疼。薛洋有了第一天的教训，之后每天都只把一对虎牙咬死，指节捏碎也不吭声。黄豆大的汗水从额上落进他眼里，他却眨都不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晓星尘，便就熬过去了。
符咒也是真的。因为熬到第十四天的时候，他终于看到那苍白细弱脖的脖颈上轻微一动。他便几乎是自己将自己提了起来，踉跄地端来一碗水，顾不得手颤如耄耋老朽一般，一半洒，一半喂的抵在晓星尘的牙关外，清水却只是顺着下颚线落进衣领深处。
他便真急了。急的眼里血丝密布，急的鼻尖发皱，急的额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圆圆一颗凝在了晓星尘的唇上。他有些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在那干燥的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汗水是苦涩的，薛洋一颗心却是狂喜的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支起身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晓星尘温柔到哀伤的脸庞，面上露出些难以置信的自嘲神色来。他不是没逛过勾栏妓舍，也不是没荒唐过放纵过。可现在却连耳根子都烧的慌。
大概是他，从来没有真心过。
渡水是个幌子。他有些笨手笨脚地轻轻捏住那减削的下颚，俯身将双唇贴了上去，却在柔软而冰冷的一触间大脑一片空白，那口要渡的水便咽了下去。
薛洋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他满眼的泪花，不停捶地，惊了尘埃。好半天，他才敛了七分，留那三分笑容垮垮地挂在嘴角，仰起脖子猛灌了口水，手上用力捏开晓星尘的牙关，粗暴地将水渡入他口中。又惯像往日调情一般，拿舌尖在他口中溜了个遍，才灵活地勾起他的舌根，将水往他喉中推去。喉结轻轻一动，薛洋触电般直起了身。
他看着晓星尘苍白面上多了的5道红印，还有那带着水粉色的，微微启开的双唇，好生荒唐的表情。
他站起身子，步伐有些摇晃。
原来温柔缱绻，和杀人放火不一样，他做不到无师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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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星尘是惊醒的，口型凝固在一个“琛”字上。
他只觉得昏昏沉沉间，有人在不停呼唤他的名字，可他太累了，太乏了，实在不想理会，子琛喊得未免也太大声了。想到宋岚的时候，他忽然就清醒了。
生理性的反应令他睁大了双眼，可神志却被太多急涌而上的思绪缠在了后头，缠在了霜华与拂雪相抵的铮铮一鸣里，缠在了铁剑抵在颈上那浸入灵魂的冰冷刺骨中。
直到这恐惧，悔恨，眷恋，绝望叫他盈了两眸泪水，他方才惊觉自己失而复得的不仅有神识，还有眼睛。
无奈这纤薄的身子太过脆弱，连初秋的阳光洒在上面都似沉疴重负。于是所有波澜壮阔的思绪表现出来的便只有他指尖的微微一颤，紧接着便被攥进一个温柔的手掌中。掌心的温度和薄薄的茧子都叫他莫名的安下心来，连身子也顺从地被环进一个小心翼翼的怀里。
新添的泪痕被微凉的指尖郑重地捺去，熟悉的嗓音吹在他的耳边“别哭，你的眼睛刚好，不能哭。”他摸不准自己为何又落下泪来，心里沉沉坠坠地落下了一块石头，也堵死了一些念头。他的嘴型先动了，声音却似迷了路，但并不妨无声的一句“子琛”撕开周围安静到凝固的空气。
“……”
“我在。”回答地并不及时，却庄重如宣誓一般。
他的手指依旧被攥着，温柔地划过清癯的脸颊，俊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在他尚未能见到光明的眼前描摹出一个熟悉而清冷的轮廓。他松懈下来，将自己交给了席卷而来的倦意，沉沉地在这方怀抱中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晓星尘确信了自己不是在阴曹地府。不然也不会如此真实地依旧睡在干草垛上，虽然这干草堆简直比床铺还松软适宜，带着干净的阳光的味道。眼前依旧覆着熟悉的绷带，可他能敏锐地感到那黑色不同于往日深不见底的沉重，而是带了些墨彩的意味，仿佛给快要闷死的人透了一口气。
他颤悠悠将手指轻轻搭在绷带上微微的凸起前，眼瞳的轻颤透过薄薄的皮肤传上来，像搭着微弱的脉搏。
比问候更先到来的，是稻米的暖香。
“醒了？我煮了些粥，扶你起来稍微吃一些吧。”来人伴着暖香来到他身侧，给他垫高了草垛，又将自己的半边身子交付他半倚着，既可靠又不至狎昵，得他一句由衷的“多谢。”
他便这样半偎在宋岚肩头，由他用小瓷勺盛出一勺白粥送到嘴前轻轻吹去热气，吹到一个拿捏地精准无误的温度，再喂进他口中，暖洋洋地顺着经脉滑落下去，在这黑暗里，升腾起柔和而宁静的光晕。
时光静好，岁月无扰，他却终究先开了口
“子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岚手上的节奏不乱，他有条不紊的轻吹，和平静节制的语气，都叫晓星尘知道以下所述绝非虚言。
宋岚的确死在了晓星尘的手上，并且被薛洋炼成走尸。义城事后，薛洋用锁灵囊困住了晓星尘的魂魄，冒充清风明月却最终被修仙世家戳穿，连着旧账一并清算了。他这才夺回神志，去向大觉法师讨要符咒，将人从洪荒召回，连同眼睛也一并复原了。
宋岚说的无情，晓星尘却听的有心。他恐怕是还太虚弱，才会抖成这样，才会咳到心肺都被揉在一块儿，喘不过气来。宋岚赶忙放下碗勺，揽过他来轻拍着背脊。
一时无言，半晌才问“薛洋害你至此，你还念着他？”
方才的咳嗽惹得晓星尘雪白绷带下的面颊一片绯红，他缓缓将自己猛然蜷起来的身子放松下来，像是在舒展他尚未组织好的千言万语。
被惊走的雀儿陆陆续续回到了窗格上，被他搅浑了的安宁图景正要恢复如初，他下了些决心似的，又开了口。
“我知你恨他，我也恨过，可我近来总想起他曾与我说的旧事”
知交如宋岚，才能这般沉默着，不动声色。
“他说七岁那年他为一块点心，被常慈安骗的手骨尽碎。我记得的七岁那年，师傅夸了我剑法，使我分明不知人间为何，却立下了拯救苍生的念想。我曾以为入世便是斩妖除魔，是非黑白。子琛，现在想来，你我年少志向皆不过空中楼阁。哪像他，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不过是因为早已在这人世走通了十八层地狱，却等不到人来拉他一把。”
宋岚依旧是沉默的，但他的沉默明显地绷紧了，像一根随时要崩断的弦。
“你或许会笑我，但我想去寻他，寻到那些曾像他一样的孩子们。这世间之路太过难行，在他们遇到常慈安之前，我想将他们带回来。”
说的有些急，他又轻咳起来，手上虚虚地握一个拳头抵在唇上，从宋岚的角度看去，他的侧影里全是悲悯与柔情，他看他轻颤的肩膀抖落了莽撞的少年意气，看他坐正了的身子有了新的信念。
晓星尘听宋岚那根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另起了一个虚弱的调调，一个仿佛矮了一头的调调。
“我也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他点了点头
“……从前有片海洋，他从未见过阳光，亦不知温暖为何，他所见到的只有人们的唾骂与诅咒；他害怕，也委屈，可他发现风浪能让那些人闭嘴，让他们变得谦恭卑顺，诚惶诚恐。他尝到了甜头便每日兴风作浪，直到那一天，他的浪尖，差一点点便够着了那高高在上的凛然星空，繁星闪烁，纤尘不染，这莹如微末的温暖令他平静下来，却惊喜地发现，星空静静落在倒影中，将他装点地如此温柔，冰冷的海水，从未如此恬静悠远，熠熠生辉。他便不敢再起一丝波浪，不允许再有一丝风，一滴雨来破坏这安宁。而好景不长，山雾识破了他的诡计，繁星躲到了山雾之后。海水便发起了狂，冲破云霄，将雾气打散，将星空吞噬，他玩的兴起，却不知旭日渐升，云雾消散，星空隐匿。回过神来，金光四射的海面上，一片虚无……”
轮到了晓星尘来沉默。
“薛洋死前说的，果然是个差劲的故事”
他听宋岚慢慢起了身，弯下腰，收拾碗碟，他听到自己心中崩裂出一声巨响，原来他才是先崩断的那个。
再一次颤抖着描摹那人的眼角发梢，他依旧不死心，直到宋岚叹了口气，伸手到他脑后，轻轻解开了束结。绷带一圈一圈地落下，黑色愈浅，明光愈重，像水墨交会在水中，上下颠覆。他挣扎着，刺痛着，睁开眼睛，尖锐的白光猛然涌入，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宋岚的手便轻轻覆了上来，冰冷的一个制止。
“现在还不能见光，你先隔着我的手罢。”
透过指缝，他模模糊糊看到的一团黑影，也是一团清傲孤高的黑影。他的心里便突然安静下来，像一个巨浪砕在滩上，一点念头都没有了，乖乖地由那黑影重新给他缠上绷带，扶他躺下，仍旧收拾起碗碟，留一句“好好休息”。
秋风渐起，将破庙外的银杏，又吹了一树金黄。银杏在这儿立了好几百年，不管义城是繁华还是破败，不管落脚的是意气风发的侠客还是穷途末路的罪犯，他都稳稳地立着，生长着，无悲无喜地为所有故事的谢幕抖落一身金箔。
晓星尘已恢复了许多，在宋岚每天为他施的阵法里，他的魂魄逐渐聚回。渐渐能下地了，他便扶着墙慢慢踱到庙外，隔着仅剩了一层的薄薄的绷带，云里雾里地凝望着一片金黄出神。
黑衣道人老远就能打一片金色的杏叶中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倚在门边，静静等着他归来。破败的庙宇便不再破败，初秋的风也变得柔和，灌进他的眼里，湿润使这温情更加饱满，他揉一揉眼眶，将自己撞进这图卷。
朦胧的黑影已变成了朦胧的剑眉星目，晓星尘不知道宋岚白天去了哪里，只知他总会在日落时分背着一身夕阳的光芒回来。就像今天一样，他看他远远地向他挥起手来，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带着些不属于他的孩子气，原来是捎了一筐苹果和一袋子糖。
“我替山下村民们赶跑了邪祟，他们便送了这些，好久不吃这小孩子的玩意儿了。”烛光下，宋岚剥开一颗糖递给他。糖球像着火一般燎了他的手，骨碌碌滚了出去，他方要弯身，宋岚已抢先一步捡了起来，往袖子上擦了擦扔进了自己口中。
又剥了一颗，这次他稳稳地接在了掌心。他不太喜欢吃甜食，可不知何时起甜味在他的味觉里变的非常熟悉，而且条件反射地叫他想起几句俏皮话来。糖球融化殆尽的时候，他想到，原来甜味消逝之后，是有些苦的。
他走了神，手却伸向了一个苹果，脑子里胡乱是少年少女的拌嘴，直到手里的重量忽然没了，他才回过神来。
“这个烂了，换一个吧”在宋岚把苹果要丢出去的一瞬，他不知哪来的冲动，起身便拦住了那即将扬出去的手“别扔！”
桌角磕他在腰上，咚的一声，把宋岚的脸色都磕青了。
“道长！”
苹果落回他手里，他摇晃着跌回椅中。宋岚已伏在他膝前，面上皆是关切。
他有些吃力地端详着这个从底部烂上来的苹果，拿过篮筐里的小刀一下下地刻着。
若他此刻抬抬眼，必会被黑衣道人的眼神吓到，那是凄怆的，疼痛的，一截一截地从晓星尘的脸上坍塌下来，到他的鼻尖，到他的唇，到他齐整的衣襟，到他腻白修长的手指，最终落在他的掌心中。
烂掉的地方被仔细切去，褪尽果皮，他手中的苹果恍如婴儿般圣洁。
“这么拮据做什么，一个烂苹果而已，有的是新鲜的”
“雕琢一下的功夫而已，尝尝吧。”
他向前递出的手腕被轻轻握住，透过绷带的白色暮霭，他看到的面孔因他从未见过的虔诚而衰弱的表情而变得有些陌生。陌生的宋岚从他的掌中用牙叼走了苹果，喀嚓咬了一口，脆生生的，他的心便也喀嚓漏跳了一拍，连那人是何时放开他手腕，说的是甜还是涩，又是何时出去的都给一起漏过了。
咒符还剩下三张的时候，晓星尘变的嗜睡。或许是因为魂魄复原在即更需修养，他几乎终日都在半梦半醒间徘徊着。宋岚的一声咳嗽便能将他薄薄的睡意搅散，紧跟着似是歉意般的轻拍又使他的睡意晕晕地弥漫上来。
他偶尔费力地睁开眼来看到的是身边小心翼翼地蜷了个黑色的人影，他便倦于深思地阖上眼；也偶尔他在宋岚压的闷闷的咳嗽声中醒来，便迷迷糊糊地想到，咳得那么频繁，恐怕着了凉，得记得提醒他添衣。于是他便一个人分成了两瓣，一瓣是沉钝的，一瓣是轻快的，沉钝的那一瓣看着另一个自己下了床去，去到宋岚身边，不知宋岚说了什么惹得他笑了起来，床上的他便有些迟钝地想到，原来是在梦里，梦里就梦里吧。
梦里他拿了衣服去给宋岚披上，宋岚却笑着带些轻轻的咳嗽，又把衣服盖回他肩上，身上便暖洋洋的。宋岚伸手来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那手冰冰的好像泉水一样好生舒服，他也就不去管那手怎么就握住了自己的手。他在梦里还能眯上眼，听宋岚缓缓道
“道长，其实那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你想听下去吗？”
他寻思着宋岚的声音怎么有些支离破碎。
“星星消失后，夜空比从前还要寒冷，海洋比从前更加孤独。人们的咒骂与厌恶他懒得再理，除了星空一切都微不足道。他等啊等，想啊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海水可以燃烧化为雾气，是不是就能离他近一些？于是他用尽法子，终于一点一滴地升腾起来，脱离水面的时候他很害怕，可当他以一派陌生的模样重新凝结在空中，再次见到星光时，狂喜让他忘记了一切，他忘了自己这虚假可笑的模样，也忘了雾气终会消散的结局，他什么都不管了……”
晓星尘觉得自己拼命睁大了眼，却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表情。他手上紧紧攥着一团冰凉，背后却像生了火一般灼的难受。肩膀上压了股不知名的力量，铁钳般令他动弹不得。慌乱在他心里扩散，往大脑急急奔去，却在眉心被一个冰凉而弥长的吻截了下来。
“道长啊……对不起……又骗了你……这世间我还给你，从此你便代我去看看吧……”
破碎的细语，在他的知觉里雷鸣一般啸叫叫他聋了半晌。随即他那放出去的思绪急匆匆合了回来，大梦惊醒，他一把扯下眼前的绷带，额角鬓发尽是濡湿。
破庙内幽暗的光线令他稍微眯了眯眼，才缓缓看清地上暗红血迹组成的破碎阵法，神台边静静倚立的霜华，神台上恭恭敬敬摆着的拂尘，和空荡荡四周里一个仅剩的他。他哑口无言地等了一会儿，等到他一颗跳到嘴边的心慢慢落回胸腔里，也没有等来一贯会在他身边施法的宋岚。
他跌跌撞撞爬起身，有些踉跄地扶了把神台，却在台后的阴影里瞧见一段胳膊，便七上八下地抓了上去。
“子琛？”他几乎跌在地上，才抓住黑衣道人的肩晃了晃。而那剑眉入鬓，清朗冷傲的面上仍是双目紧闭，人事不知。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十分熟悉的挚友的脸庞，意外地陌生，或说这张脸来自他更深更远的记忆，一个仿佛是上辈子记忆里的宋子琛。
寂静中他听到自己荒腔走板的心跳格外响亮，在他探到宋岚发间两枚颅钉的时候几乎戛然而止。拔掉两枚细细的钉子像是抽干了他的所有力气，哪怕是转醒的宋岚下意识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也纹丝不动，沉疴不负似的，看宋岚在惊惧与怀疑中松开手，攀住他的肩，问他发生了什么。
“果然……”他喃喃轻语，磕磕绊绊地支起霜华起身走到门口。
风里裹着金黄的杏叶与银杏的清气，天高云淡，秋风舒朗，他在这秋高气爽中头晕目眩，由着那金白的日光令他新添的眼睛不断涌出泪水，不知为谁而哭。他不太确定会等回一个谁，但他就想等着，等一个灿烂的笑，负一身霞光挥着手跑来。
他等的秋风扬起，等的云过天际，他等不下去了，想要赶紧把他带回来，为他的不告而别而训斥一顿。银杏在地上堆得像绒绒的毛毯，在他脚高脚低的步履中轻声脆响，每一步都有破碎的声音。他时不时抬起袖子来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心想这双眼睛得是攒了多少哀伤，才能这样泪流个不停。
泪水将双眼冲刷地如此清明，是以当那一地金黄中，落了几片暗红色的斑驳时，他一眼便看见了。他踉跄着走去，翻过风浪一般翻过破碎的杏叶，霜华坠在地上，他再一次感到慌乱朝他的五脏六腑扩散去，直到那一团白色的身影赫然出现，慌乱捏紧了他的心脏。
少年蜷身在杏叶中，落叶金箔似的松松落了他一身，他沉睡一般的宁静，连晓星尘抱他起来都没能弄醒他。少年一身白色道袍，下半张脸的轮廓俊秀文雅，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上半张脸，却被一条五指宽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绷带下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却看不到应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
他轻轻地晃着少年，可少年或许睡得太沉，连手臂从晓星尘的怀中滑落都浑然不知，露出了一截黑色的手套和空荡荡的小指。杏叶从他的发间飘落，他倚着晓星尘的胸膛，再没有任何反应。
宋岚追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流金细雨一般的杏叶下，白衣道人跪在地上，将另一个白衣人抱在怀中，清明的眼中一片颓然，若不是那只黑色的手被他握着抵在胸前，他几乎分不清谁才是死去的那个。宋岚无声地立在那儿，看那黑色的手像极了一个媒介，一端是死去的躯壳，一端是残存的灵魂。
老杏树和着秋风瑟瑟作响，声如海浪柔软地裹着细沙，摩挲着此间生灵。
沧海终会化作桑田，唯余星辰迢迢，明月皎皎。
END
简述一遍这个故事：其实就是薛洋从一个高僧那里骗来了一种可以招魂的咒符，然后把自己的一半魂魄换给了晓星尘，把自己的眼睛也给了他，但他又担心晓星尘醒来看到自己又要自尽，所以强行夺舍了宋岚的尸体，假装是宋岚在陪着晓星尘，但他的魂魄却在两边消散。最后一天，他从宋岚的身体里回到自己的身子，强撑着下山想要从此消失在晓星尘的世界中。后来晓星尘如自己所说，收养了很多“小薛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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