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国度[吸血鬼]

　　九点三十五分，朗姆洛如往常一样跟莱伊草草打过招呼后就离开了。
　　朗姆洛刚关上图书馆的后门，一个身影就从一排书架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恰到好处地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晦暗模糊。
　　“晚上好，莱伊。”男人学着朗姆洛的腔调问好道。
　　莱伊似乎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朝着男人站着的灰色地带，语气不善道:“你再这样毫无礼貌地擅闯此地的话，我可就要报警了，我说到做到。”
　　自从那晚这个男人来过图书馆后，就好像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似的，每天天黑后就准时在这里出现。
　　“你大可以试试，这是你的自由。”男人听后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警察能抓到我的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站在办公桌前的莱伊已经站在了男人的身前。
　　“你是吸血鬼。”莱伊肯定道。
　　“和你一样。”男人坦然地耸耸肩。
　　莱伊一言不发地盯着男人，他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男人很坦荡地接受着莱伊的审视，他毫不退缩地迎上莱伊的目光。
　　墙上的大钟正“滴答滴答”地走针，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然而这一刻的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
　　男人的眼睛很深邃，像平静的湖面，蓝幽幽的，看不清更深的地方。
　　时间仅仅过去了半分钟。
　　莱伊开口道:“你的目的。”
　　“什么目的？”男人问。
　　莱伊也不想再兜圈子:“那些人是你杀的吧？”
　　男人略微低下头，看了眼地上，笑了笑:“在进行这么沉重的话题前，我们难道不应该先互相认识下吗？”
　　“我们刚刚已经认识过了。”莱伊冷冷道，“你是吸血鬼，我也是吸血鬼。”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对莱伊的干脆很无奈，他只好主动道:“你可以叫我克里斯。”
　　“克里斯？”莱伊喃喃地念了一遍，然后蹙起眉头。这个名字很常见，也很久违了。上一次他遇到一个名叫“克里斯”的，还是在六十年前，对方是个人类，瘦弱得像只刚破壳的小鸡崽。
　　现在估计早已经离开人世了。
　　这么多年来，偶尔想起一个叫“克里斯”的人不在这世界上了，化成枯骨了，莱伊的心里就泛起一股酸涩。
　　他十年前离开瑟薇亚城堡，之后辗转生活过几个地方，认识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然而却没有一个叫“克里斯”的。
　　克里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莱伊脸上的表情变化，可是对方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时皱了下眉，便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我叫莱伊。”莱伊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克里斯心里说道。
　　克里斯冲莱伊伸出一只手，微笑道:“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莱伊侧过身，与克里斯拉开距离，不咸不淡道:“你高兴得太早了。”
　　克里斯愣愣地伸着右手，反应过来后只好无奈地收回，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是的，现在还太早了。
　　月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室内的大理石地面上，莱伊在皎洁的月光下踱了几步，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如果那些可怜的人类是你杀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吸他们的血呢？不为吸血而夺取别人的生命……”说到这里，莱伊顿了顿，他的手指像演奏家弹奏钢琴似的拂过涂了红漆的阅览书桌，剔透的指甲反射出优雅的光芒。
　　“还是说，你杀人……只是为了取乐？”莱伊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笃笃”两下，闷闷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十分清晰。
　　克里斯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凝固了，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开玩笑道:“听起来，我好像已经在警察局里了，你这是在审讯我吗，长官？”
　　“我只是以同类的身份问问罢了。”莱伊提了下嘴角，“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们就没什么好聊的了，请你现在离开，不要打扰我工作。”
　　克里斯点点头:“那好，我说。”
　　莱伊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倒了杯水，坐下来对克里斯抬了抬下巴:“坐下说吧，来杯茶？”保温瓶里热腾腾的茶刚倒出来，冉冉地冒了一会儿白雾似的热气后，很快就冷却了。
　　克里斯看着莱伊手里的杯子，有些犹豫。
　　“很抱歉，这里没有酒。不管在哪里工作都有规定，上班的时候不能喝酒。”莱伊撇撇嘴，喝了一口茶。
　　克里斯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除了酒和血液，其他的液体我喝不进肚。”他有些好奇地望着莱伊，问，“这里没有人类，你没必要喝这些东西。”
　　你以前从不喝茶的。
　　莱伊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不温不火道:“我们既然在人类的世界上生存，就不能把自己当作吸血鬼，虽然我们就是。你要像人一样地活着，就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要把人类的习惯，作为自己的习惯。要让这样的习惯，成为习惯。”
　　克里斯勉强弯了下嘴角:“听起来，你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的吸血鬼。”
　　“我想至少比你久。”莱伊说。
　　克里斯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发起了呆，过了会儿，他突然开口说:“我不是一个喜欢随便杀人的人……”他停了一下，改口道，“吸血鬼。”
　　“继续说。”
　　“那几个人，基本已经丧失了生活的欲望，活着没有意思，我正好路过，就帮了他们一把。”
　　莱伊讥诮地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顺便吸光他们的血呢？”
　　克里斯想到那些人毫无生气的脸，有些嫌弃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那他们死得也太没有意义了。”莱伊揶揄道，“我想，至少应该给吸血鬼提供一下食物。”
　　这样他们死后或许能升入天堂。
　　……

　　瑟薇亚城堡内。月凉如水。
　　欧林吉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注视着蜡烛头上摇摆不定的小火苗。
　　他最近有些烦躁，因为什么而烦躁，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由于不知道烦躁的原因，欧林吉越来越烦躁。
　　也许是因为赫尔兰多对他的态度忽然有一天就转变了吧。欧林吉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以前赫尔兰多对于欧林吉，就算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么个从人类变成吸血鬼，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好奇的家伙，好歹都会隔三差五地骂两句，可是这已经快一个月了，赫尔兰多连骂他都懒得了。
　　赫尔兰多除了白天一整天待在自己的卧室里，连晚上都不怎么出来了，除了出去觅食，偶尔会碰到欧林吉，也只是淡淡地打声招呼就风似的出门了，欧林吉连回礼都来不及。
　　这不像赫尔兰多的风格。
　　欧林吉甚至有一种白天拉开赫尔兰多房间窗帘的冲动，看看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是不是他认识的吸血鬼赫尔兰多。
　　这本来也挺好，欧林吉之前总是埋怨赫尔兰多不合时宜地过来打搅他，还弄乱他的房间。现在好了，赫尔兰多闭门不出，这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吗？
　　可是欧林吉却开始感到无聊，感到空虚，甚至有些心慌。
　　赫尔兰多到底怎么了？

　　今晚，欧林吉破天荒地主动敲了赫尔兰多的房门。
　　“什么事？”赫尔兰多懒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是我。”欧林吉说。刚说完他就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这个时间能待在城堡里的，只有他和赫尔兰多。
　　里面安静了几秒，问:“你有什么事？”
　　“能和你谈谈吗，赫尔兰多？”欧林吉不自觉地带着恳求的语气，“算我求你。”
　　过了一会儿，赫尔兰多的声音又响起:“门没锁，你进来吧。”
　　欧林吉走进去，看见赫尔兰多正穿着绸质的黑色睡衣坐在床上，背靠着贴了鹅黄色花纸的墙，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牛皮封面的书，翻开到约三分之二的位置，书页上夹了不少纸签子，看起来已经读了挺长的时间。
　　欧林吉有些讶异，他不常见到赫尔兰多认真地看书过。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赫尔兰多。”欧林吉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有些不好意思道。
　　“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呢？你已经打扰到了。”赫尔兰多没有心情再看下去，“啪”的合上书，交叠起双腿，看着欧林吉问道，“你要跟我谈什么？”
　　欧林吉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可是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
　　“嗯……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欧林吉最终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
　　“哦……你说这个啊？”赫尔兰多不在意地笑了笑，“难道过去快八十年的时间，我们还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光吗？”
　　“啊？”欧林吉愣住了，支吾起来，“你、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之前不是很能说会道吗？你不是已经活了四百多年，甚至现在将近五百年了吗？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识过……
　　那为什么你会没有话对我说呢？
　　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聊的吗？
　　哪怕你问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欧林吉的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不自在地坐在沙发里，腿上的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
　　当一个人无话可说时，一定说得十分拙劣。
　　那不如不说。
　　房间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可是两个人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微微的呼吸声，幸好还没有到死一般寂静的地步。
　　欧林吉站起身，说:“那我不打扰你了，晚安。”
　　赫尔兰多重新低下头，翻开到他看到的那一页，淡淡道:“嗯，晚安。”
　　欧林吉关上门回去了。
　　赫尔兰多听见门响的声音，抬头望过去，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
　　书上这一页上写道:“要放浪游戏，年纪未免太老，要心如死灰，年纪未免太轻。”
　　赫尔兰多将这一页折起，合上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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