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花开十三夏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说来也怪，那年冬天的雨下得格外的频密。一周七天里几乎有三四天都是阴天，整座上海沉浸在黑压压的天幕下，阴寒湿冷的空气侵袭着人们的骨骼，也让人觉察出生活的一丝悲伤和绝望。
　　敲门声响起时女孩刚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甩着湿漉漉的长头发跑过去开门，一阵疾风穿门而入，风中父亲站在门口，神色哀伤，一件黑色的长款呢大衣覆盖着他高大的身体，使他看上去像极了夜黑人寂的一座大山。他微微侧身，一张怯生生的小脸从他身后探了出来，白皙的小脸被夜风刮出了一层粉红，刚哭过的一双小眼睛还在涨红着，像是早春盛开的木棉花，瞳孔干净得像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泊，湖面上仿佛还倒映着若隐若现的星光。
　　“记住，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父亲在他耳边温柔的说道。
　　他点点头，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面前那个上下打量着他的女孩。她好奇的眼神像是森林里纷飞的小精灵才有的，她俏皮的微笑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木槿花，泛红的鼻尖是花蕊，透亮的皮肤是花瓣，而那头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就像是一根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动着他稚幼却专注的眼眸。
　　那个女孩是我，那个小男孩是可青。
　　那一年他九岁，我十四岁，我叫他弟弟，他叫我……姐姐。

　　我一页页翻动着那本厚重的相册，在两张全家福中间的夹层里，轻轻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
　　可青小时候的笔迹可真幼稚啊，那些一笔一划毫无连接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文字，可偏就是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单一线条，却描述着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期盼和执着。
　　头上的白炽灯直射下来的光线在纸上倒影出一片明晃晃的白光，和那年冬天街边的小朋友朝他丢过来的那图雪球是一样的颜色。
　　许多年没有飘雪的上海，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白茫茫的老城区到了黄昏人迹稀少，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大地上抽离的时刻，可青被几个同班的小朋友围堵在一面斑驳的红砖墙边，领头的小朋友语气凶悍的让他把新买的铅笔盒交出来，说这是转学生应该付出的保护费。可青用自己瘦弱的后背把书包紧紧的夹在身体和砖墙中间，隐约还能听见帆布在墙壁上摩擦发出的，细微而惊恐的声响。
　　“那是姐姐送给我的礼物，死都不能拱手让人。”那样小的孩子，已经懂得了有些东西比命还要紧。
　　挑事儿的小朋友看他没有乖乖束手就擒，语气越发的猖狂，领头的甚至已经撸起了袖管，握拳朝他步步逼近。可青抱住了头，仍旧死死的夹紧了身后的书包。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团雪球忽然从围堵那群人的身后袭来，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回过身去，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可青怯怯的睁开眼，看见他的姐姐我站在雪地里，仿佛草原上的英雄小姐妹，一双没有戴手套的小手握着两团白雪，被冻得通红。而我脸上愤怒的神色，却像是烧红了的炭火。
　　“你们谁敢欺负我们家可青，我见一次打一次！”时至今日，仍可以想起我当时咆哮的声音。
　　我毫不留情的将一团团雪球不停的砸落在那群小朋友的身上，他们也不示弱，兵分两路的对我们两姐弟奋起反击。几个回合下来，小朋友们纷纷落败而逃，正当我准备和可青庆祝抗战胜利的时刻，忽然一团雪球砸在了他的额头上，那夹杂着冰冷与疼痛沿着发丝倾泻下来的，并不是细碎的雪花，而是一抹在雪地里使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一块包裹在雪里的小石头被当成雪球，砸在了可青的额头上。
　　世界开始剧烈的颠簸了起来，伴随着可青微弱而惊恐的□□。
　　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的方向奔去，一路上不停的喊着他的名字。
　　鲜血流进眼睛里，模糊了可青的瞳孔，他在一开一合的视线里，看见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我们两人的头顶上，后来他告诉我，那时的他眼中，我像一只纯洁的白天鹅，那些雪花就是我的羽毛。
　　而在手中这一篇多年前的零分作文里，他写道：在那个疼痛异常的片刻，他在她坚强的背上，闻到了幸福的味道，冰凉而浓烈的，带着鲜血的腥味。也许，就是在那一个颠簸摇晃的天地里，他的心也跟着纷扬的白雪，摔落在了她的身上。

　　上海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我也从来不敢去想，那个她到底是谁。
　　只知道老师给可青那篇作文零分的理由是，过早的出现了爱情成分。
　　我把相册收好，想起老妈今天担忧的神色，拿出手机给可青发了微信。
　　“明天开始，本宫已命地铁司机准时护送本宫下班回家，带刀侍卫功德圆满，不用再辛苦护送本宫了，赐苹果两斤，且自快活去吧，钦此。”附带上一大串苹果的表情。
　　我盯着对话框，看着上方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心跳一点点的加快着。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隔了好久，都没有收到可青的回复，又隔了好久，才收到了一个OK的表情。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望，又像是解脱，我丢开手机，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那对亮着暖光的晴天娃娃，默默祈求着阴天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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