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

　　姬长岭是一只猫，冬雪覆山时，被山上的老道在山脚捡到。

　　他全身的毛都是雪白的，也难为那两眼昏花的老道居然能看到他。

　　老道一个人住在山上，只有一间小小的茅屋，屋子后面有一大片空地用来种菜，平时老道修炼完毕就扛着锄头去后面的土里除草。姬长岭一般就在旁边给他捣乱，老道眼睛不好，抓不住他，十分生气的把晚上的小鱼干给扣掉了。

　　姬长岭饿得饥肠辘辘，偷偷的潜入老道的房子里，衔了一只后，又衔一只，如此下来，嘴里包了五六条小鱼。可他贪心的想多吃一点，折腾下来，老道修炼完毕以后它还留在屋子里。

　　结局就是他一个月的鱼干都没了。

　　一人一猫不知道在山里过了多少年，茅草屋也从当初的一间变成了一座小房子，山上又三三两两的多了几个人，老道似乎注意到这只猫活得时间太长了，他已经快要死了，而这只猫依然活蹦乱跳。

　　老道将白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口，阳光直射有点刺眼，老道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姬长岭似有感悟的抬头一看，老道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小道士吵吵闹闹的弄得他头疼，他伸了个懒腰从老道身上跳下来，围着他走了一圈，然而他一动不动，好像永远也不会动了。

　　他跑进老道的屋子里将鱼干偷吃了干净，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老道房间里并没有长出新的鱼干，小道士们把老道士埋葬好后才想起那只白猫。

　　于是它又有了新的鱼干吃，只是没有人在出太阳的时候给他梳毛了，猫的心里莫名有点烦躁。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当初的小道士也长成了老道士，猫还和几十年前一样。又在一个冬雪纷飞的天气，他终于能化形了。

　　道士们没有很惊讶，一只猫能活几十年本来就是不同寻常的事，它能化形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他和刚进门的小道士们一起修行，几十年后当初的小房子也变成了大房子，只有寥寥几人的山上也热闹起来，后面那片以前老道种菜的地方也全部修起了房子。

　　山下有人听说山上有神仙，告诉给了当时的王，王不远万里的前来拜访，在见识了他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的法术后非常高兴，拉着他的手激动的称其为仙人，并以国姓赐名。

　　这个时候他才有了自己的名字，顾长岭。

　　多年的小道士熬成老道士，人一批批的来又一批批的走，姬长岭终于成为了他们口中的祖师爷。

　　人间朝廷更替不知几何，姬姓王朝也早就湮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在这青城山上如同世外一般多年不曾更改。

　　姬长岭以妖身修道法，还做上了道观的头头，搞得周围的小妖怪很羡慕，不少妖怪偷偷的化作人形趁青城山开门时报名修道，道士们看着耳朵尾巴都露出来的小妖已经见惯不惯了。

　　天色渐黑，道士们将一年一开的山门缓缓合上，一只枯瘦的手腕把住大门。

　　“鄙生想求仙道，求仙人成全。”

　　道士们面面相对，青城山自从妖怪修道以来，祖师爷便将整个青城派分为前山与后山，前山修人道，后山则修妖道，平常人不可能找到后山，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天色已晚，小友不妨明年再来。”

　　说着便将门又合上了一点，那人执拗的把手搁在门上，搞得道士们很为难。

　　“求…仙人成全。”

　　说完便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周围的一切显得朴素又陈旧。

　　一只白猫趴在床脚，团成一团。

　　他推开门，门外有几个洒扫的人，一见着他醒了，就带他去换了一身衣服。

　　就这样他正式拜入了青城山。

　　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山上修道的不仅有人还有妖物，本来他作为人应该拜入前山，但他是从后山的门进来的，就拜入了后山。

　　楚无咎实在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尤其后山都是些妖怪，修炼的速度自然比他快了许多倍。

　　就这样，他在山上长到了十六岁。

　　十六岁这年，山下发饥荒，连带着山上的收成都少了很多，不少人听说山上有仙人，硬是用手在山间凿了一道山路。

　　祖师爷将观里剩下的米粮分给灾民，反正他们修道之人不吃也无大碍，不过坐吃山空，祖师爷决定下山走一趟，临走前顺手将楚无咎题提上了，对此，祖师爷的解释是他是身负大气运之人。

　　两人从西北走到东南，然后又从南边走到北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乱世枭雄陈忠陈将军。

　　陈将军和祖师爷相谈甚欢，又听说他姓楚后非常高兴，给他捏造了一个皇室遗孤的身份，后来觉得太离谱，改成了皇室族人，好歹和皇帝扯了点关系。

　　楚无咎双亲早就死了，他上青城山本来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这么给他安一个皇室远亲的身份还有点受宠若惊。

　　这一趟下来，他还无意间发现了原来祖师爷是一只猫，而且是他平时里喂的那只白猫，吓得他几天都不敢和祖师爷说话。

　　祖师爷倒是很自然，被他知道后就成天变成原型趴在他身上。

　　他原来也经常抱那只白猫，一旦知道这是祖师爷后再这么心里就很忐忑了，走路都不敢走快，害怕一不小心把祖师爷吵醒。

　　陈将军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般，南边修养了几百年的楚氏王朝根本无法抵抗，在楚无咎十九岁这年，他当上了皇帝。

　　短短三年时间，从道士到皇帝，虽然只是一个面子皇帝，谁都知道他不过是摆在明面上好看的，真正的皇帝是护国将军陈忠。

　　祖师爷被封为了国师，没有战事的时候就留在皇宫里，两人一起喝喝酒赏赏歌舞。

　　楚无咎乐于做一个闲散皇帝，有人却见不得，陈忠有个叫陈兴的儿子，据说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别的爱好，就看上了皇帝那个宝座。

　　陈兴瞒着他老父亲逼宫，却被姬长岭一剑刺死在了大殿的门上，没有人敢去收尸，直到陈忠赶来。

　　陈兴的尸体挂在门上已经凉透了，陈忠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将他儿子的尸体抱走，门下的地砖早已经被血浸透，散发出一种莫名的腥味。

　　陈忠还如同往常那样，然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怪。

　　姬长岭叹了口气将壶里的茶喝了下去，化作一只白猫趴在楚无咎身上。

　　茶里有毒，三个人都知道。

　　毒药自然毒不死姬长岭，他只是想把陈忠的气消一消。

　　初元五年，护国将军陈忠暴毙身亡。

　　姬长岭捂着心口，陈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的法宝确实厉害，连他这个千年老妖都对付不了。

　　陈忠的尸体在火中化为灰烬，被风一吹，飘散在空中，这个乱世枭雄最后的光景居然是这样。

　　姬长岭沉默的看着火光摇曳，他的朋友很少，从今天起又少了一个。

　　“当初若是不杀陈兴……”

　　陈忠死后，他的儿子部下们抢兵权抢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楚无咎做了什么，一年后居然尽数到了他手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楚无咎像老道士的地方已经很少了。

　　从他第一眼看到楚无咎时，就知道他是老道士的转世，因此才破例把他收入青城派。

　　老道士长什么样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是想起这个人就像晒太阳一样舒服。

　　楚无咎在青城山上住的地方是老道士的住所，虽然已经过了千年，但他依然把那里保存得非常好。

　　虽说两人相处时间越来越短，但楚无咎对姬长岭依旧非常周到。

　　姬长岭经常四处游走，嫌弃车马坐着不舒服，楚无咎就送给他一辆豪华至极的辇车。

　　姬长岭想吃南朝银溪的小银鱼，楚无咎就派人不远万里潜入南朝，只为了几条小鱼。

　　姬长岭想回青城山看看，楚无咎顺便将青城派修葺了一下，搞得金光闪闪，炫目夺眼。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楚无咎在批奏折，姬长岭化为原型，躺在地上晒太阳，然后跳进了楚无咎的怀里。

　　楚无咎把姬长岭放在旁边的躺椅里，姬长岭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给他顺毛过了，也好久没有给他做鱼干了。

　　当初青涩的小道士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代君王。

　　白猫舔了舔身上的毛，人的变化可真大。

　　如此平淡的过了十几年。

　　对于妖怪来说，一辈子有多长呢，可以说只要勤于修炼，那简直长得令人绝望。

　　而人的一辈子却很短，长的能有百年，短的只有区区数十载。

　　楚无咎的身体早在陈忠的毒药攻击下变得非常差，在他三十九岁的寿辰上，他终于尝到了当初的恶果。

　　手中的颜色异常刺目，姬长岭去北边省察了，还有几个月才能回来，就算他回来也无济于事。

　　妖物不能擅自干涉人类寿命，否则会受到天道惩罚。

　　他只能偷偷的将血擦干净，不让旁人察觉。

　　一月后，北楚皇帝晕倒在早朝上。

　　楚无咎用力的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么多年了，一直不变。

　　他看着对方冰蓝色的眼睛发呆，这双眼睛实在太漂亮了，让他想起了青城山上下过雨后一望无际的蓝天。

　　“祖师爷，您回来啦…”

　　他奋力的支起身体，然而身体实在太差了，撑都撑不起来。

　　姬长岭将手放在他头顶，一股气从上而下贯穿身体，他终于凭借这股力坐了起来。

　　姬长岭叹气：“你马上就要死了，你有什么遗愿吗？”

　　“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现在大家都能吃饱了吧。”

　　姬长岭点点头。

　　楚无咎的眼睛缓缓合上，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有阳光的下午，老道士的眼睛也这么合上。

　　然后再也没醒来。

　　仿佛呓语般，楚无咎喃喃的说：“你一定要过得开心。”

　　他的一生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停在了充满阳光的小院子里，他抬头看着天空，然后意识一点点的消失在了那片蓝色的天空里。

　　楚无咎死了，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雪很大，就像老道士捡到他那天那么大，雪深得快要将他掩埋了。

　　心里空落落的，把楚无咎的后事办完后，姬长岭孑然一身的离开了皇宫。

　　他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仿佛一个过客。

　　“青城山快要开山了。”

　　“一年过得真快啊。”

　　他突然想起观里那群小道士，几年没回去，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于是急忙的往青城山飞去。楚城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青城山被雪盖住了，姬长岭化作原型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去，留下一串梅花状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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