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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
1
天黑下来的时候,一切仿佛陷入了绵长的寂静之中.
我感觉自己像死了很久一般,四肢冰冷麻木,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人。
菁菁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拼命地洗自己的手,满手鲜红的色泽,仿佛要怎样用力也清洗不干净。
“喂,子酥,怎么这么迟才接电话?”菁菁的语气透着些许的责怪和担忧。
“没事。”我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纵使知道她在电话那头看不见,“刚才忙着没来得及接电话。”
“哦,那行,身体怎么样了?明天可以来上学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眼光落在窗外的黑暗里,就像那黑暗中有自己丢失的记忆一般,过了一会儿,我说,声音平缓安宁:“行啊,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可以见到你了。”
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学校的趣事,我在电话的另一头无声的微笑,然后听着她欢快的声音陷入回忆之中。
菁菁是我进入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也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我记得那时,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活泼开朗喜欢微笑的女生,而我,坐在角落里不吭声,总会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我知道,我向来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很多事情我觉得没有意义,因为经受得太多,所以现在的我已然是一个麻木不堪的人。
我记得父亲死时的样子,一把短刀深深刺进心脏,血顺着刀柄一滴滴落在他洁白的衬衣上,鲜血染红了他大半片衣襟,。他的双眼睁得很大,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恐表情。他死在家里,不是入室抢劫,因为家中的钱物一样未少,也不会是情杀复仇,他向来是一个拘谨温和并且顾家的人,更不可能是自杀,因为家中零乱不堪,而且父亲一直是一个笃信生活的乐观主义者。可世上的事往往说不清楚,他就那样突然地死在家中的浴室里,直至今日,仍未找到凶手。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仿若经历了一次巨大转变,那些生命,就像指间流沙一样一瞬即逝,我突然觉得生活中许多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
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人,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但我那时毕竟只有十二岁,为了我她还是得整天奔跑忙碌,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知道自己有梦游症是在我十四岁那年。那年我每夜睡得极不塌实,噩梦连连,可醒来后又总记不得具体梦见了什么。母亲很担心我,也闹得睡不安稳,陪着我一同消瘦下去。
我记得那年夏天,天气闷热难耐,凌晨两、三点时,一股凉意突然侵袭了我的双手,空气中忽得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我觉得全身极度地不舒服,便猛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那不是梦,睁眼所及的是放置整齐的家具。我床头的灯被人打开了,白色的灯光将一切晕染成一片惨亮的色泽,同样将母亲的脸照得一片惨白。然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双手乃至上半身沾满了鲜红的液体。母亲说我是梦游。她亲眼看见我走进厨房然后放掉一只鸡的血液,所以鲜血才会溅得我满手满身。听上去很牵强,但那却是事实。
类似的事之后也发生过两次,每次睁开眼,我总能看见母亲惨白着脸站在我的床边,一脸伤痛的表情。
遇到这样的事我自己是没办法控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游,也不知道梦游时为什么会做那么残忍的事情,然而我早说过,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没有办法弄清楚。
2
大二刚开学没多久,我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理由是身体不适。
其实也并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我又开始梦游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自己还是没办法记得,只是醒来时又是满身满手的鲜血和母亲一脸惨白惊恐的表情。我知道我肯定又干了什么残忍的事情,母亲说我又将厨房中刚买的黄鳝杀了,她刚刚已经处理过了,叫我不用担心。
于是我从床上爬下来,去浴室冲了一把澡,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然后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我从不曾想过自己何时会变得如此瘦削苍白,那张脸我仿佛不认识一样。心突然一阵阵得痛,我扶着镜子慢慢失去了知觉。
母亲非常担心,遂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
学校与我家在同一个城市,靠得非常近,高考那年母亲执意让我考这所学校,她从不让我住校,我也总不忍违背她,从小到大我都愿意顺从她的决定。所以她叫我做什么,我总会做,也从不会欺骗她。
然而这次,我做了一个决定,也是我欺骗了母亲唯一的一次。
我不是真的晕倒,而是假装。那是临时决定的,因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面对。我记得梦游的那个晚上,母亲由于工作辛苦早已熟睡,而我洗漱的时候不小心将装有黄鳝的盆打翻了,里面的黄鳝掉进浴缸,顺着排水道滑了进去。
在家的这一个星期,我趁着母亲上班的时间,用尽各种手段和关系,搞到了一台针孔摄象机。我把针孔安在楼道里,再将主系统安装在荒废已久的地下室。这一切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将这一切工作完成用了六天的时间,巧合的是第六天晚上我的梦游症又发作了,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模一样,母亲依然是惨白着脸对我说我梦游时杀了厨房的几条鱼。我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去洗手间把双手的鲜血洗干净。
其实装不装针孔我都已猜出了结果,杀鸡杀鱼什么的我本来就觉得不现实,所以当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楼道时,平静地关上了显示屏。
3
第二天回到学校,一早便在食堂里遇见了菁菁,她走过来时,我分明发现她瘦了许多,眼神中透着些我不明白的神色。我笑着向她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说:“早啊!”
菁菁笑了一下算是回应我,然后担忧地看着我说:“身体真的好啦?”
我点点头,然后和她一起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我想我不能再一直逃避装傻下去,所以一整个暑假里我的内心都在挣扎。我是一个有病的人,这并不是用单纯的“梦游”两个字就能说明白的。所以,当我看见录象里自己的身影时,便在心里狠狠地做了一个决定。
“菁菁,中午时一起吃饭吧,我有话想对你说。”正值九月中旬,天气依然炎热,阳光刺得我一阵精神恍惚,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感觉那影子似要与我的身体分离一般。
菁菁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我忽然觉得有些东西骤然而逝抓也抓不住。她的声音依然很好听:
“好。”
一整个上午的课,我都觉得浑浑噩噩,脑中纠缠着很多的事情,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于是,最后一节课我逃课了,一个人躲在体育馆旁边那条很少人走的小道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想起以前很多事情。
刚来这所学校时,我由于人生地不熟学校又大没办法找到教室,那个时候我遇见了菁菁,她仿佛小鹿一般跳到我面前,脸上是说不清的温和笑容,第一次有人向我主动伸出了手。
“哎?同学,你也是新生吗?不如我们一起找教室吧,我也是新生哦,以后要多多交流啊。”
我想我是首先喜欢上菁菁的笑容吧!那样明媚和灿烂,仿佛一切都是鲜活美好的。
我突然间觉得心很难受,好像有人正用手把它揉作一团。可眼中始终淌不下一滴泪。母亲说我一出生便没有哭泣,父亲死时也没有哭,现在呢?自然也不会。
我将最后一根烟的烟头熄灭,握紧了双手,然后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没有看见菁菁。
从食堂出来,我四处找她,却发现哪儿也找不到,打她的电话也没有人接。我的心里骤得升起了一丝不安。
从操场绕到行政楼,再从行政楼绕到女生宿舍,却发现女生宿舍的楼下聚满了人。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跳楼不跳楼,于是我抬起头,看见女生宿舍的楼顶站着一抹单薄的身影。
我想我在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认不出她,那个我到现在还爱着的人。
菁菁穿着红色的T恤,她的表情平静安详,只是眼睛仿佛在楼下攒动的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只一瞬间,她的目光便停留在我的身上。
阳光是从未有过的刺眼,我抬头看向菁菁,眼睛酸涩疼痛。她的表情我看不真切,阳光模糊了我的眼,我就这样注视着她,忘了奔跑,忘了阻止,忘了问为什么,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亦站在那望着我,似乎想要传达什么。
我记不得她是怎样跳下来的,我甚至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那抹红色的身影带着我所有鲜活美好的记忆和热忱如火的爱恋像陨落的流星般坠下。
其实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问她。你为什么要选择死亡?你为什么要选择如此的死法让我无法忘记?你怎么忍心这样死去?然而这所有的问题都如同那个飘落的身影,已经永远埋藏于午后炙热的阳光中。
4
菁菁是没有父母的,这是我去参加她的葬礼时才知道的。
我记得那天阴雨绵绵,马路上积得到处是雨水。
我特意向学校请了三天假,独自一人前往菁菁出身的城市,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菁菁的住所。我记得大厅里挂了一张菁菁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得异常灿烂,让我恍然觉得她还活着。
接待我的人是菁菁的姑姑,她谢过我特意过来为菁菁送行,也告诉了我菁菁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的事情。她说菁菁从小开朗乐观,坚强懂事,没想到会这么想不开。我安慰开导了她几句,这才又独自艺人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是的,你不曾明白开朗乐观的菁菁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我又怎能明白呢?我坐在火车上,看着匆匆而过的风景,却始终落不下一滴泪。
回家时看见母亲面色惨白地坐在客厅里,见我回来赶忙迎了上来,鬓边的银丝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刺眼。
“子酥,你终于回来了!”她焦急地看着我,检查我的全身是否完好。
我笑着拉开她的手,温和地对她笑笑说:“妈,我没事,您放心好了。”
她深深看着我,只一瞬,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然后哽咽地说:“你这孩子,同学的葬礼而已,太远了便不要参加了,打个电话慰问或者寄封信什么的就可以了,我担心你……担心……”母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坐下来,然后去厨房倒了杯水,心平气和地地她说:“我已经回来了,您不用担心。”
我回房间时,母亲已经沉沉地睡下了。我将屋内的窗子推开,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发呆。脑中百转千回,无法理出一个关键。
我想着小时候父亲拉着我的手在公园里玩耍的情景,想着菁菁一脸笑容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样子,想着母亲煮好一锅饭菜等我和父亲回家时幸福的表情,心里温暖得想哭。然而念头一转,我看见满身鲜血的父亲躺在地上再也无法苏醒,看见菁菁在阳光下宛若蝴蝶的身影,看见我的双手沾满鲜红的血液,看见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
我突然有了一种疯狂的想法,我觉得父亲其实是我杀死的,母亲是因为我而憔悴的,菁菁也是因为我才选择自杀的,这一切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是我!一定是我!一定是的!我不断地在心中重复这样的答案,心中阵阵绞痛,然而夜色沉沉,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痛只像街边的一盏路灯一样微笑。突然间,街边的路灯全部熄灭,世界终于跌进了这无尽的黑暗之中。
5
这一次我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
高烧40度,整个人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很多事我都记的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很多张陌生的面孔。
然而我的沉睡并没有阻止死亡的发生,就在我昏昏迷迷,不省人事的时候,我的母亲却因为意外而去世了。我记得那天我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了整整一天的呆,然而眼中始终干涸,落不下一滴泪来。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父亲,菁菁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的存在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误。从最初的最初,这个世界就容不下我。
我逃出医院,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整理母亲的遗物,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发现很多过期的报纸。我记得那时母亲总不让我看电视,连报纸也很少让我看。上政治课需要整理时政新闻时,她有时还亲自帮我整理。
那时直至现在我都顺从她的话,她不准我做什么我就不做,叫我不看报纸我就不看。况且初中高中的同学对时事并不关心,他们多半是关心哪个明星有绯闻,最近拍了什么新电影之类。
所以我不怀疑母亲的话,也没有什么事情让我怀疑。
我将报纸一份一份地理好,一共六份。
第一份是我十二岁那年,报导了父亲死去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和母亲正住在邻镇的外婆家。
第二份是我十四岁那年,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死了一个男人,时间是我那年梦游的阶段。
第三份是我十六岁那年,死了一个子林中学的学生,时间也是我梦游的阶段。
……
第六份是不久前,路河的河岸边死了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时间亦是我梦游的阶段。
我的手没来由地一阵颤抖,感觉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这些我早已猜到,只没想到连那么小的女孩都没放过。
整理好遗物后,我的心突然异常的平静,我感觉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该存在的应该都在,天依然是纯正的蓝。
将房子收拾干净,几天后便把它卖了出去,我一个人带着不多的行李走在城市的街头。
我想要看看以前的学校和老师,试着回忆那些美好的事情。
于是从小学到中学,再从中学回到高中。看着学生们欢愉的笑脸,觉得时光可以改变太多的东西。然后我去看曾经的老师,有的已经退休,没退休的甚至已经不记得我是谁。
临近傍晚,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我又回到了大学学校,回到了处遇菁菁的地方。校园被晕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而小丛林的深处,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正带着欢喜和悲伤交杂的感情看着我。
我是不可能忘记她的,她穿着艳如朝阳的衣裳。
我抬头看向天空边缘大片的红艳,眼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6
那些都仅是幻觉而已,自从母亲死后,总能产生这样的幻觉。
我能看见父亲坐在我身边对我微笑,能看见菁菁用复杂的神色看着我,甚至能看见许多许多陌生人的面孔,我知道自己可能有病,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精神问题。
我没有回学校,家中的房子也卖了,所以也回不了家。我不去医院治病,也不想治疗,抱着自身自灭的想法一个人独自漫步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我是你,便不会如此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听见有声音一遍一遍地在我心里重复这样的话。
“那么死就能解决问题吗?”我问它,抬头看着天空,夜幕中只有寥寥几颗星辰。
“可是你活着能做什么?你难道不一直是个懦弱的人吗?”
我在昏暗的路灯下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把它叼在嘴里。临近午夜,我行只影单地立在路灯下,街上空无一人。
向前走一步,我把全身没于黑暗之中,将手中的香烟折断,视线里唯一的光点揉碎在我的掌心。我缓缓地蹲下身子,捏紧双手,指甲深陷在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可我还有很多事想要知道。”
晚风轻拂,夜凉如水。
这些想要知道的究竟何时才能寻到答案?
为什么父亲会死?为什么菁菁要自杀?为什么我梦游的时候要杀那么多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
夜沉沉。我昏昏迷迷地倚靠着街边的坐椅昏睡了过去。
然而命运的转轮永不会因为谁的悲伤就戛然而止。第二天,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满身鲜血地躺倒在地上,而身边,赫然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那是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面色竟是出奇的安详。他穿着洁白的长袖T恤,鲜血从插入胸口的短刀边缘沁了出来,将洁白的衣裳染上了大片刺眼的红色。
我坐在原地,看着满手的鲜血,闭起双眼。那个人的死状那么像当年父亲死时的样子。
7
警察局里,我被手铐铐着,等待警察的审讯。房间里阴暗逼仄,头顶是一盏摇摆不定的日光灯。我感觉等了很久,房间的门才缓缓地被人推开。他是一名年轻的警察,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得他面色苍白。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瘦削的面庞,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他说他姓夏,他说没想到我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还说不管怎样,杀人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平静地看着他,安详地微笑,认认真真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可是,纵使杀人是事实,也没人能给我定罪。
我从医院逃出来后,我的主治医生李医师一直在找我,他说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精神病人,在无意识的梦游状态下杀人根本不能定罪。
于是,我被医院的车子接了回去,他们打算送我去市里最大的精神病院。
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先前发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地在脑中放映着。
“李医生,我母亲究竟是因怎样的意外而死的?”
他转过头来深深看进我的眼睛里,我亦不回避,看着他有些苍老却仍留睿智的脸,心跳却慌乱起来。
“子酥,你要明白,你有精神上的问题。”
“我知道。”我的语气平静,心却翻腾得厉害,“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事实,仅此而已。”
他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虽然你母亲临死时求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但是我想你总有知道事实的权利,可我……哎!”
阳光娇好,刺得我双眼眩晕,可我仿佛又看见菁菁一脸哀伤地看着我。
“你母亲是被你亲手杀死的。那时你病得厉害,可梦游症又发作了,这次杀的却是你母亲。”李医生将视线移向窗外,又缓缓开口,“你之前因病杀人的事我在你母亲死之前她就告诉了我,她那时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对我说你自十四岁开始梦游,每梦一次就会杀一人,她在你梦游时一直跟着你,她知道不能打断梦游的人,所以没有阻止你杀人,待你回家时,在厨房准备好带血的禽类,希望可以瞒过你。”
我低下头,将指甲深陷肉里,眼泪竟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落下来。
“这些年,我和她一直暗中联系,她不想让你知道你有精神病,所以每月名为给你定期做身体检查,实则是做精神治疗,我开的药她也总叫我打成粉末,然后加进你的饭菜里。”李医生又叹了口气,声音仿佛变得遥远,“她如此用心良苦,子酥,你要明白,好好治疗,她也希望你的病能好。”
我紧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起一股血腥的味道。这些我岂能不明白?我知道每月的身体检查不可能有如此繁复的过程,也知道饭菜里奇怪的味道并非偶然,更注意到母亲每天厨房必备的禽类和她日益苍白的脸。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从不愿违背和怀疑母亲。毕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顺从却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车外依旧骄阳似火,我从车上下来,停住脚步望向身后一辆灰黑色的轿车,它隐没在树丛巨大的阴影之中,自始至终都在跟着我们的车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它猛吸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天空浮动的云。李医生没有阻止我,静静地在一边等待。
“我现在总是产生幻觉,”说话时,我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快步走向那辆黑色的车子,在车门前停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菁菁,我总觉得你和那些幻觉不同,是那么真实。你为什么骗我呢?你明明没有父母,为什么告诉我他们活得很好呢?”
一时间,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奇异的氛围,诡异又稍显安静。
车门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从车上走下两个人来,一个是菁菁,而另外一个竟然是——
我的父亲。
8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
我看着对面坐着的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心一阵阵地痛。他们一致穿着白净的工作服,表情让我有一种可怕的陌生感。我突然觉得很好笑,那些我所曾经历过的伤痛,在现在看来竟如此地多余。
就在我知道菁菁和父亲还活着的一瞬间,天地间仿佛都扭曲了一般,我所在的世界竟都缩小成了一个不大的空间,一个类似于实验室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处在了如今的状态,只隔着张桌子,我坐在一侧,而菁菁和父亲坐在另一侧。我所看见的阳光,云朵,李医生甚至是从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如同云烟散在这间冰冷空洞的实验室里。
我的伤痛算什么呢?他们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所以那些经历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
可是为什么机器人会觉得心痛,会悲伤得流泪呢?
父亲的脸上挂着喜悦,哦,不对,他只是制造我出世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而已,他说:“365号,你真是太棒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雀跃的脸,然后看着面色有些许苍白的菁菁,竟十分安静地笑了:“365号?是我的代号吗?”
“是了,”他说,激动得面色越发红润,“到你为止,我们实验室制作了总共365个机器人,可前面的都失败了,可你不一样,你不但成功了,还在最后找出了我们。”
“我想知道你们具体要实验什么。”菁菁始终没有开口,“父亲”却一直激动地说:“说说也无妨,反正你的记忆要被修改了,到时候你就什么也不会记得。”
我笑着听他说,也知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父亲”姓夏,叫夏天海,而“菁菁”叫何菁。他们是一个地下实验组的工作人员。这个实验组总共十二人,专门负责制造人工智能型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能在一定的条件和空间里幻想出各种场景,也就是能活在自己幻想的空间里。实验组分成六个小组,每两人一组负责对机器人的监制活动,并可以随时在机器人无意识的状态下操纵它的行为,但这两个负责的人必须以真实的实体活在那个机器人的幻想里,分别取代机器人幻想里的两的角色才能够更好得监控机器人。而负责我的就是夏天海与何菁。
不得不说的是,他们实验的目的就是为了知道一个机器人的感情和心理承受度,在极度悲伤的状态下,一个机器人能产生怎样的幻想,是否会存在人类复杂的感情,是否会发现存在在它幻想中的真实的两个人与其他幻想人物的不同,从而达到完美智能的程度。
所以,他们先让夏天海死亡,开始初试我的承受力,再在我无意识的状态下操纵我杀人,看看我因此产生了怎样的幻觉。然后让菁菁当着我的面跳楼自杀,加深我的痛苦,由此让我笃信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就是我,从而让我产生了亲手杀死母亲并患有精神病的幻觉。可潜意识里我想自己给自己一个公正的裁决,所以在警察局里我会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审讯我。然而一开始,夏天海与何菁便留下了微小的破绽让我发现他们与其他幻想人物的不同。菁菁说她有父母,正好与我的幻想背道而驰,便使我产生了怀疑。而我最近总能看见许多张陌生的面孔,后来才知道那些人也是地下实验组的工作人员,这些只是夏天海故意给我留下的提示,这一系列的因素才促使我在最后找出了他们。怪不得我梦游杀人却从未有人发现,原来……
在我所有的经历中,我有过很多的无奈与伤痛,然而在他们眼里或许一文不值,这就是他们要的完美智能吗?
我面色平静,眼中再也没有泪,我的目光一一扫过夏天海和菁菁,心里却有万分的苦涩。
“修改我的记忆后,你们想干什么呢?”
“还要做下一步的实验。”夏天海说,眼中依旧有着难掩的兴奋。
“放心,你会忘记,不用继续难过。”说话的人却是菁菁,她避过我的视线,眼光落在我身后,仿佛在望向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我闭上眼,紧咬住下唇,心里难受得紧,于是抬起手捂住胸口,用另一只手拼命锤打它。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机器人该有的反映。
“你别这样,会好的。”菁菁冲过来拉过我的手,眼里似乎有泪,然而我却看不清楚。
“菁菁,这一切都是假的,不是么?我一点也不难过了,都是假的,是幻想,而且我会忘记。”我看着她,又开始安静地笑,她没有言语,低着头紧紧握住我的手。
是了,一切波澜起伏之后终归要画上句点,况且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没有理由再要求什么,所以我不会问菁菁是否喜欢过我,不会问父亲是否对我有一点感情,甚至不会问那些悲伤是否值得。
夜幕降临,我的眼前终于一片黑暗,那一切过往,真的恍然若梦。
后记
“哎?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小女孩睁大眼好奇地问。
“夏子酥。”男孩一脸平静,表情竟有些木然。
“刚刚那个哥哥用球砸你,这么痛你为什么不哭?”
“哭吗?”男孩思索了片刻,忽得笑了起来,“我不会哭的,我不知道要怎样哭。”
这天夕阳初上,天空上是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将女孩的衣裳染成艳丽的色彩,女孩站在原地思考着男孩的话,一时竟如此茫然。
而男孩子,面色虽稍显稚嫩却异常平静安详,一个转身便消失在街角,融入到夕阳残艳的色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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