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尘

　　第一章 水落云藏

　　一

　　以诺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外的日光明晃晃照进来。她心里一慌，完了，这下定是误了早课的时辰，得到师傅那边领罚去。转念间，隐隐飘来的荼蘼香提醒了她身在何处，那香味淡淡的，苦苦的，却很好闻，让她觉得很安全。
　　四下望望，果然是这些天熟悉的小屋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更像个洞穴，阴森森冷飕飕，连晌午的阳光都暖不热的样子。小小的空间正中央凭空生着一团火，火苗很努力地往上窜，但火势怎么也旺不起来。
　　以诺愣愣地盯着那簇不成气候的暗红色火焰，这和灼尽故园的大火不同，那是极尽耀眼的金色，映在寝殿四周的石英玛瑙、琉璃螭吻之间，反射在脑海里，只剩一团刺目的白光……这些场景此时疏远得就像一场记不清楚的噩梦，怎么也没有发生过的痕迹。
　　“醒得可真够早啊。”
　　以诺的思绪冷不丁地被这嘲讽声打断，她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你你你别进来！我马上就好！”
　　“放心，我对你这种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姑娘没兴趣。”这声音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走远了。

　　她翻身跳下床，随手拿了件青布襦裙套上，松松辫了头发就跑去灶间。一开始她还不太习惯，毕竟生火造饭这样的事以前怎么也轮不到她一国公主亲历亲为。无奈这里不是皇宫，而同住着的这位尊神又不食人间烟火。跟着他吃了几个月的野果子之后，以诺实在忍不了了。琴棋书画歌舞骑射哪一项她学不会？想这区区炊事还能难到她不成！

　　片刻工夫间，院子里的石桌上就摆好了三色小菜，都是前些天在山前屋后现采的野花野草，炒出来倒也别有一番清香。
　　以诺正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厨艺，一身玄衣的烨罗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漫不经心地走近，悠悠然坐下，拿起桌上唯一的一双竹筷自得其乐地吃起来。
　　“喂！你倒是自觉。”以诺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又取出一双筷子。
　　吃饭那位自顾自点评道：“看你这些天进步挺快嘛，上个月连熬的蔬菜粥都难以下咽，现在这秋葵已经炒得像模像样了。”
　　“你不是不乐意吃这些东西吗，是谁说：‘人间的食物污七八糟的，何以入口？’”以诺学着他做出一副轻蔑的神情，仰着稚气的小脸，颇为可爱。
　　烨罗尘瞥了她一眼：“这是谁说的混账话？我定要找他理论一番。”一边继续自顾自吃着。
　　看他好像挺喜欢自己做的东西，以诺心里很是满足，乐滋滋地看着他夹菜的动作，连自己吃饭都忘记了。

　　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层树影洒下来，勾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虽然这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似乎从未正眼看过什么人、从未认真思索什么事，但不得不承认这副面庞还是生得很精致的，尤其是在阳光下，被光影雕刻得更加立体，明暗对比恰到好处。
　　就像两年前以诺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烈焰燃尽，硝烟未散，一片废墟之上赫然立着一棵光辉灿烂的大树，根垂大地，华冠四方，不似人间之物。他就那么歪着身子懒洋洋靠坐在树下，额间镶一颗业火般的红瑛石，两道目光锁在她身上，随着她踉踉跄跄走近，眉宇间带着些许玩味。

　　烨罗尘满意地放下筷子，冲以诺一笑：“我们走吧。”
　　“啊？走去哪？”
　　见他皱着眉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以诺顿时反应过来，脸色一沉，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地方：“云沧国。”

　　二

　　云沧国西临洛水，东傍浮山，洛水每十载必有一涝，浮山草木不生，山妖猛兽横行。穷山恶水，实在称不上什么优渥之地。然而也恰是如此，才使得这弹丸小国如风中劲草般日益强盛。此地自古就有尚武之风，几度改革后，在这一任国君治下形成高度集权的政体，不仅为苦修禁欲驱逐了君后，还破天荒地网罗大批巫者术士相助。倾举国之力养精锐之师，十年内就先后举兵灭掉裕民、荣桑两国，更是不费一兵一卒就使不可一世的镶岚国化为一片焦土，大有一统东方之势。

　　远远望去，云仓国就像一叶孤舟悬在荒原上。汹涌澎湃的洛水虎视眈眈地螫伏在城门口，好像随时会把它一口吞掉。
　　洛水河畔浓墨似的一点，是一位玄衣男子正凝神静坐，额角挂着点点水雾，不知是飞溅的水花还是渗出的汗珠，渐渐地，只见他周身升腾起赭赤色火焰，燎着脚边枯黄的野草，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身前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洛水在脚下翻滚，打湿了她的裙角，她也不在意，揣着两只手饶有兴致地听水里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鱼精说话。
　　“姐姐说魔尊的儿子来了！快看快看，是活的呢！”
　　“不对吧，魔族尊座的精元应该是金灿灿红艳艳的烈火，你看他身体里冒出来的暗红色东西算什么嘛。”
　　“不会是冒牌的吧！”
　　以诺回头看看烨罗尘身上燃的那股热气，好像真的很难配得上尊座这个威风凛凛的头衔，但是当面这么说人家坏话也太不厚道了吧，她不由得为他抱不平：
　　“货真价实的好吧，只是他在三百年前魔鬼大战的时候受了重伤，鬼蜮的极阴之气侵体，元气折损了大半，才成这个样子的！”
　　小鱼精似懂非懂地吐着泡泡，推推搡搡地冒着头要看魔族尊座。
　　“喂，我说你这小姑娘，你也是魔族的吗？”
　　一条小鱼精朝以诺甩了甩尾巴，她连忙摆手自我介绍道：
　　“不不，我就是个人类，镶岚国的，叫以诺。”
　　鱼群刷一下安静下来，然后就像炸了锅一样爆发了又一轮热烈的讨论
　　“镶岚国！就是那个被金乌烧成灰的地方吗？！”
　　“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七天七夜啊！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从浅水湾都能看到红光！”
　　“废话，那可是金乌的火啊！太阳啊！”
　　“竟然还有人逃出来了？”
　　以诺感到那群小鱼的目光全嗖一下全集中到自己身上，正要答话，忽然莫名地感觉身体一软，瘫坐下来，差点滑进水里去。
　　旁边的烨罗尘收敛了火焰，像叫宠物一样拍拍以诺的头：“走了，阿诺。”
　　以诺费力地撑着石头站起来，礼貌地对鱼群道了句再见，就赶紧追着烨罗尘去了。

　　每次疗伤的时候，短则片刻功夫，长则数个时辰，烨罗尘都要以诺寸步不离地待在身边。有一次她玩心大，跑走扑蝴蝶去了，在野地里玩了半日才回来，看到烨罗尘还坐在原地，脸色阴沉地盯着她，盯得她背后一阵寒意。她怯懦地走近，像以前上早课迟到那样绞着衣襟，心虚地用眼角余光觑着跟前这个人的反应，心里把以前糊弄师傅的招数一一悉数过，看有没有适合用来对付这尊魔头的。
　　“玩得开心？”烨罗尘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阴阳怪调的问候。
　　“不…不开心。”以诺细细斟酌着措辞：“你不在，我哪敢一个人开心…是吧。”
　　烨罗尘伸手从她刚才疯跑弄得乱蓬蓬的发间捋下一片雏菊花瓣，充满同情地看着她：“你这慌撒得是不是太明显了点。”

　　之后的整整三天，以诺就被施了禁身咒，行走坐卧不能离烨罗尘三步以外。就连如厕的时候两人之间也仅有一墙之隔。
　　第三天早晨，以诺显然酝酿了好久，一本正经地坐在烨罗尘对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烨罗尘，把你这个咒解开吧。”
　　“为什么。”
　　“我要洗澡。”
　　烨罗尘品了一口茶，淡淡道：“如果你实在不好意思，可以架一扇屏风。”
　　早就料到这位尊神会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以诺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看，你总把我像个囚犯一样绑在身边也不是个办法，好歹我也是一国的公主，虽然镶岚国不在了，但你也没在魔境不是？论起来，现在既是在人间，你便为客，我为主。说不好听的，你寄人篱下，也该对主人有点起码的尊敬吧。我是不该在你疗伤的时候扔下你不管，可你已经惩罚我三天了，凡事总要讲个度，见好就收吧。你我都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成为彼此羁绊的好。”
　　说完，以诺信心满满地看着烨罗尘，自觉这番话很是在理。
　　对面那位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你住在我的房子里，吃着我院子旁边的野菜，玩着我给你做的竹笛，究竟是谁寄人篱下？”
　　“…”
　　“还有，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要事在身？”他放下茶盏，和以诺目光相对：“我何以成为你的羁绊了？”
　　见他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以诺倒有些心虚，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应道：“我…也是要去报仇的啊。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陪你养伤。”
　　烨罗尘的目光缓和下来，浅浅一笑：“这好办，你去哪里，我跟去就是。”

　　三

　　一座石门缓缓打开，粗糙的巨石表面没有任何雕刻，门里面是宽敞的厅堂，一进到底。除了必要的窗子通风、火把照明之外再见不到什么多余的陈设饰物，整个大堂就像一片围起来的空地，挤满了人。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巫。

　　天地横贯四方，人鬼魔仙各执一统，北归神界，南称鬼域，东为人间，西属魔境，相安相峙，相斗相持，构成这寰宇的平衡。
　　四方水土育八大生灵，按阶品尊卑依次列为“木兽巫灵，鬼人魔仙”。巫者一族没有属地，也不认家乡，千万年居无定所，自然受尽世间冷眼，但他们倒也为谋生计演化出一套障眼防身的术法。巫术素来为人所不齿，因皆是些占星窥命、偷梁换柱的伎俩。可这一任云沧君十五年前却下诏，要在四海内广纳巫师，给予官禄优待。此举一出，在云沧国内乃至整个东方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时刚弑兄继位不久的云沧君便趁机施展铁腕政治打压国内反派，借以稳固根基。
　　别的国家对这一批官养巫者军团的鄙夷声从未停止，直到两年前，八百幻影术士于镶岚国长艮坡上幻化出能以假乱真的扶桑神木，引来在北方栖居此木的金乌神鸟，将一方霸主绵延千里的国土付之一炬，其他小国才缄口不言，但各自心里仍蔑视云沧骗金乌、焚镶岚非君子之道。

　　这次云沧国的巫者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国君交付的另一项大任——活捉洛水水灵，为云沧除去洪涝之患。
　　以诺斜眼打量着这间简陋的议事厅，心想云沧国果真如传闻一般荒蛮不堪，镶岚琉璃宫中随便一间殿宇哪个不是雕梁画栋，精工细琢。定是他们自己造不出来心生嫉妒，才要把那么美的国度毁于一旦。
　　正想着，只听旁边一身巫者装扮的烨罗尘对众人说道：“我说你们，连扶桑神木都幻化得出，对付小小洛水之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位法士毕恭毕敬地解释说：“西罗大人有所不知，我等倒是有办法将那水灵引出水面，齐心协力也能勉强将其缚住。但那水灵澜漪美艳异常，魅惑我子弟，常有临阵倒戈者，往往使得整个阵法功亏一篑啊。”
　　烨罗尘差点喷饭，也不顾及在场这么多巫师的颜面，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们见人家是个美女就下不去手了？！”随即歪着头惋惜地看看以诺，啧啧咋舌，那意思大概是可惜你还没长开，不然往长艮坡前一站，这群色鬼兴许就造不出扶桑了。
　　以诺知道他是在嫌弃自己，翻了个白眼，兀自开口道：“诸位法师若真想拿下她，不妨信我兄妹二人。只要各位鼎力相助，我们定当不负众望。”
　　说这话的时候以诺还是挺有信心的，相信烨大魔头心高气傲阅尽千帆定然不会被美□□惑。她只需求他看在自己为他烧了两年饭菜的面子上帮她收服一只小小水灵。之后再以还她自由为筹码令水灵泄了洛水淹掉云沧国，此仇可报矣。

　　显然，众巫师也感受到了她的信心。于是当天晚上，以诺就被某个澜漪的倾慕者扔到洛水河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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