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跳舞

　　贫穷带给人的苦痛是隐性的，而富有带给人的幸福是显性的。李宁玉在第九十七次拒绝顾晓梦一起跳舞的邀请时这么想。

　　她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呢？好像全世界都该合她的意。

　　第一次被拒绝时顾晓梦羞恼地在下班后拦住她，问她为什么要拒绝。语气和神态都那么天真，好像遇到了世上最不能理解的事，受了莫大的委屈——怎么会有人拒绝她呢？而李宁玉要怎么好意思解释给她，自己根本不会跳舞啊。说出去别人都会笑的吧，宾大的高材生，密码天才，译电科科长，连现下最流行的简单舞步都不会。但是，跳舞是上流社会的消遣，她一路埋头苦读，清贫节俭，连好点的餐饭都没有吃过几次，哪里有闲情学跳舞？

　　顾晓梦就是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不知人间疾苦，只知享乐贪欢罢了，跟她计较什么呢？

　　可她偏偏杠上来，好像在一次次的被拒绝中得了趣味，每天下班都笑盈盈地凑上来问：“玉姐，今天一起去舞厅吗？”李宁玉每次都冷声冷气：“不了，我还有事。”她就装出可怜的样子，用她压低后小女孩一样的甜蜜嗓音说：“可是我好凄惨的，都没有人陪我一起过。”见李宁玉只是低着头不回话，她又恢复了笑嘻嘻：“那好吧，那我明天再来问玉姐。”

　　说什么呢，怎么会没有人陪你跳舞，顾小姐多受欢迎啊，家境优渥，性格讨喜，要什么没有。李宁玉神经质地绞着手里的烟，决定不去理会她的鬼话。

　　决心虽然下过很多次，也绝没有想法为一个人学一段舞，可是路上看到玲珑馆大门敞开还是忍不住走进去。我就看看，她对自己说，看看别人是怎么跳的。一刻钟后从馆里出来，却已经交了学费。老板看出她的生涩拘谨，特意领最熟练的舞女带她，进舞池转了转，给她展示了几个简单的舞步，信誓旦旦保证一段简单的舞一个礼拜就能教会她。李宁玉站在门口叹了口气，随便吧，就算是为了自己，去学会一段舞。

　　可她没想到变故这么快就发生，快到不足一个礼拜，快到她还没有来得及答应小公主一起跳舞的邀约。

　　气氛太紧张了，五个人一同被困进裘庄的大园子里，五天的解谜时间，几乎一天死一个人，最后只剩下三个。她从来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在乱世中保全自己，在译电科工作也只是形势所迫，并不愿真的为日本人卖命。情报被泄露给地下反日组织，堂堂一科之长又怎能脱得了干系？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做过，那还能有谁？无非是平日里亲近自己的身边人。她猜对了，诈出顾晓梦来，心里却无端端地感到害怕、恐惧，又惊又怒，几乎要晕过去。

　　她竟不知，素日里表现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如何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明明家境优渥享万千宠爱，只要安安生生做科员就能衣食无忧下半辈子，怎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是了，是为了信仰，国家民族已至危亡之际，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她明白自己一直都在被利用了，可她心中却无半点不快，反而无端端地生出一丝隐秘的自豪——看啊，她多么勇敢，我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她做得那么好。

　　“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第一天那天晚上顾晓梦找她聊天，明知道有人监听仍说出知道谁是鬼的话来，她放任顾晓梦畅想过两天出去了请她吃大酒，看晓梦如同看一只花蝶——庄生晓梦迷蝴蝶，她也好像陷入了一场迷梦，只愿时间慢些再慢些。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晓梦帮她缝旗袍，蹲下身抬头看她，她不知怎的受了蛊惑般伸出手摸上她的脸，轻轻一触便分离，“晓梦，来跳一支舞吧。”

　　可她还没有完全学会，晓梦也不怎么会教人跳舞，她只不管不顾地揽着她的腰，带着莽撞的抛弃一切的气势，随着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圈。顾晓梦一遍遍地喊她：“玉姐，玉姐。”

　　那时她还不知道那是离别的兆音。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她的吻，如怜悯罪人。”

　　又有人死掉时顾晓梦仍然宁死也要向外传递情报，可她怕极了，她知道那有多危险，她只好威胁顾晓梦说要去揭发她，小姑娘听到时还笑，说死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说完就开始捂脸大哭，惹得她紧抱着哄：“都什么时候了，情报比命重要吗？其他人怎样我不管，晓梦，我要你活。”可晓梦的泪怎么都止不住，她想到了办法，打定主意要用生命去换取递出情报的机会。她不怕死，她哭是因为要与玉姐分离。她求李宁玉：“好不容易以真面目相对，我真想和你聊上几天几夜，说说心里话，可是没有时间了。我求你，向他们举报我吧。”

　　李宁玉手和唇都在颤，心也在颤。她知道晓梦在追求什么，她也没办法对她的请求说“不”，最终还是要按晓梦说的做，她只是喃喃着又问了一遍：“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要她去做这罪人，要她举报心爱的人，要她亲手把对方推进火坑，令她遭受那样的苦痛。她怎么舍得，她怎么忍心。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到我睁开眼，无明灯指引。”

　　生离死别是早就预料到的，真正到来时还是会心如刀割。她平生第一次恨起自己，恨自己的犹豫和软弱。在拒绝了顾晓梦第九十九次一起跳舞的邀约时，她本来想第一百次就答应小公主的。

　　抗日胜利后吴队长找过来，说顾晓梦为她缝旗袍时缝进了一段摩斯码。她找出保存完好的旗袍拆开来看。她是那么聪明的解密天才，这么简单的摩斯码，一眼就能看出文字——我不怕死，我怕的是爱我者不知我为何而死。

　　原来她知道，她知道我爱她，她还称呼我为“亲爱的人”。

　　李宁玉在得知顾晓梦死讯后第一次忍不住抖着手点烟，泪如雨下。

　　她还没来得及陪她跳一支完整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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