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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格海棠
苏靖宇眨眨眼睛。
他的眼睛极度干涩,眨眼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异常艰难。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废料满得快要炸开来,苏靖宇头昏脑胀,得恨不得原地昏迷,下意识地想揉揉太阳穴。
手还没抬起来,就被一阵尖锐的警报叫得眼前直冒金星。
得,又晕又疼,还有魔音灌脑,摆明了不让他好过。
苏靖宇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虽然不舒坦,但还活着。
过了半分钟,这扰人清静的警报终于停止,一直被警报掩盖的杂乱脚步声愈来愈近。
须臾,一张浓妆艳抹的女人的脸率先出现在视野中,厚而浓艳的妆容下是掩盖不住的憔悴。紧随其后的是一名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眉头紧皱,神情不辨。
苏靖宇强行把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部压进肚子,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爸妈。门口那个面瘫是他哥。
而自己现在的状态……好像还可以?
——还可以,又译作还行,不错,挺好,差不多。
在苏靖宇的字典里,简单直白地翻译为——活着,能呼吸并且有痛觉,还能算做生物。
苏靖宇短时间内仍不太分的清这是梦境亦或是现实,以至于经他妈提醒,他才愣愣地感觉到,自己貌似哭了。
“靖宇……你好好哭什么啊靖宇……妈在这呢……大家都好着呢……不担心了不担心了……”
“靖宇……你能听到妈说话不?能看见妈不?……靖宇?”
“靖宇你怎么了……你别光眨眼啊……是不是脑袋磕到撞到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靖宇见他妈哭得稀里哗啦,比他本人难过多了,反倒没了眼泪。
这呼唤太过久违,久违到让他感到不真实。
家没破,人没亡,而他还活着。
这是上天对他最好的馈赠。
相比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楚江颜,久经泪场的医疗团队就显得稳重多了,进来得井然有序,悄无声息。
值班医师见他苏醒,脸上也不见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有一副“这个霸占床位的家伙终于醒了”的冷漠。
不止他,身后一众医生护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死人脸。
有那么一瞬间,苏靖宇以为自己活着还是假象,豪华的vip单间下,其实是阴冷黑暗的太平间。
楚江颜一边哭一边哽咽地给医生让道,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依旧泪眼朦胧盯着苏靖宇。
苏靖宇被她看得压力山大。
一群白大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会移动的白色污染,让他压力更大。
幸好医护人员没待多久,简单检查了一下,又向他爸妈交代了几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苏靖宇刚刚光顾着关注他妈了,这下终于想起来看看他爸。
苏航远一边安抚哭得快抽过去的楚江颜,一边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自己捡来的亲生儿子,视线往往一沾即走,偷偷摸摸一点不光彩。
苏靖宇大概知道他爸又在琢磨些什么,也不怕这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赶紧眯着眼睛,装作大病初愈的迷糊样。
果然苏航远见他这死样,连眼角余光都懒得分给他了。
苏靖宇应付完他爸,再去看他哥。
苏景逸的表情比他爹还漠然。
苏航远起初好歹还有点忧虑,估计最近几天也没怎么休息好,他哥倒好,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浑身上下都是那股霸总气息,病房都不妨碍他散发金光,不像是有关心过他。
苏靖宇装了会儿,倒真有困意袭来,他感觉抓住这缕困意,迷迷糊糊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又听到了楚江颜微弱的抽泣声,但脑袋又昏又沉,还堆积了一大坨待处理的废料,完全醒不过来。
……
约莫半个月,苏靖宇开始坐在轮椅上,由楚江颜推着出门散步了。
倒不是为难她一个女性,而是楚江颜十分珍惜每日例行和儿子独处都机会,仍谁都抢不过去。
护工也不行。
老婆奴苏远航一来是怕累着楚江颜,毕竟苏靖宇住院昏迷期间,楚江颜一直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二来他怕打扰母子独处机会,惹楚江颜生气,于是每次都不远不近地缀着,赶都赶不走。
苏靖宇每每看见苏航远这窝囊样,都在心底暗笑:怕老婆怕成这样,也是没谁了,自己以后要是结婚了,把自己整成这副德行,倒不如不结婚。
不过考虑到自己目前一事无成的情况,讨老婆应该是个大问题。
楚江颜也不是傻子,虽然不知道自家儿子最近都在想些什么,但苏靖宇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不免担心。可如今苏靖宇大病初愈,显然不是询问的时候。
其实苏靖宇没她想象的那么忧愁。
他又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车祸,在众人都以为他昏昏噩噩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自己目前的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了。
他确实还活着,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
处在车祸的爆炸中央,他还能捡回来一条命,实属不易。
但车祸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多处骨折,后背严重烧伤。他昏迷了十来天,期间又断断续续昏睡过几次,实质今日才完全清醒。
楚江颜恨铁不成钢,嫁进苏家这么多年,头一次发飙就贡献给了宝贝儿子:“我说了要你躺满三个月,就必须三个月,多一天不行少一天更不许。甭管你爸你哥说什么屁话,你要是敢早一天出院,我让你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早就千叮万嘱让你开车千万注意,少受那些狐朋狗友的怂恿开快车,现在吃了亏了,能不能安分点?改明天我就把你车全卖了,你以后去哪都靠走。”
苏靖宇听着这串熟悉的指责,恍若隔世。
如若不是去往地府前的记忆回放,那他应当是重生了。
虽然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他车祸昏迷,南柯一梦,梦到了他仅剩的短短五年光景。
这场光怪陆离的梦里出现了太多人,经过了太多事,那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每到午夜便在他的病床前排队。
待他好的排一列,待他不好的排一列,和他没什么交集的排一列。
排到最后,满病房被黑压压的人影填满,恨他的人一路从医院排到他家门口,又像条麻花似的拧回来。
密密麻麻的黑影摩肩接踵,几乎快要重叠在一起,争先恐后地伸出魔爪,想要掐死尚不能活动的他。
时间久了,他甚至不再害怕,还能笑着和一团团黑雾聊天。
由此治好了他怕鬼的毛病。
唯一不好的是,楚江颜从监控里瞥见他神神叨叨的模样,当天夜里就拉来了一名享誉全国的精神科医生。
……
苏靖宇在医院养得差不多了,便又回到了城郊的苏家老宅。
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躺到连走路都不会了,终于获得了第一次下地的机会。
然而……
并没有人围观。
按常理来说,这么宝贵的时刻楚江颜势必不会错过,苏航远就算是为了看自家傻儿子笑话,也要来凑热闹。
但事实就是,除了面无表情的护工大妈和一脸严肃的保镖大哥,当真没人陪伴见证他珍贵的下地时刻。
倒也不是啥不得了的时刻。
可怜了楚江颜,每天围观自己做复健,独独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却来不了,有点可惜。
苏靖宇估摸着,楚江颜和苏航远之前能每天抽出陪他散步,已经是尽最大限度的努力了。现在正值年底,公司事物繁忙,他俩估计忙得脚不沾地,再没时间管自己。
再说他哥苏景逸,天生的工作狂,别说拔冗围观他下地活动了,应该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至于他祖父祖母,早不知道上哪旅游去了,若非定期有邮件照片发送过来,苏航远早报失踪案了。
他苏靖宇身受重伤,祖父母都没回来,看来出车祸的消息是被他爸妈瞒得死死的,没让老人家听到一点风声。
不惊动他们也好。
苏靖宇颤巍巍地在护工的搀扶下把脚伸下床,慢悠悠地踩在实木地板上时,一种不真实感顿生。
同时他又觉得,这应当是现实了。
苏靖宇试着走了走,腿还没迈出去,差点把自己先摔倒了。
于是他今天的所有活动,便是尝试性地和地面接触十来分钟,接触时间结束,他又被请回了轮椅上。
苏大爷吃了点水果,轻车熟路地操纵着轮椅移驾花园。
刚下过雪,晚冬的花园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冬季的花园观赏性不高,却需要细心保存,当下,唯余三色堇和虞美人在寒冬里争辉。
白的耀眼,红的妖治,紫的冷冽,仿佛白色地砖上斑驳的血迹,在炽热时肆意流浪,然后慢慢被寒风冻结,凝结成黑紫色的血块。
“改天移点到我房间吧,红的紫的都行。”
死亡的警钟需要时刻敲响,以免让他在纸迷金醉中忘却了曾经的梦魇。
他不愿提及重生的字眼。
故而他仍旧把五年惨淡人生,当做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而现在,他从昏迷中醒来,回归现实。
可那场梦过于真实,以至于让他每每想起,仍脊背发凉,身冒冷汗,心脏要命地抽搐,迫不及待地想冲出胸口。
梦魇中他从一场车祸醒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春节方才出门见人。
年关惨淡,他照例一个人过完年,第二天就被他爸拉着参加各种应酬,应酬完他又陪着各路狐朋狗友鬼混,大病初愈的身体吃不消,又病了场。
磨磨蹭蹭到三月底,他才回到学校。
苏靖宇目前就读于一所知名音乐学院,学院里艺术气息浓厚,学习气氛也浓厚。
他考上时,专业课文化课都是头名,高分录取,照片还被挂上了学校的光荣墙。
一生一次的辉煌,此后他再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他爹对他百般纵容。
因为他早先对荧幕前的虞世卿一见钟情,成天疯魔于近距离追星,苏航远便和楚江颜私下商量着,把他送进了某男团选秀。
按照苏航远的想法,即便他被淘汰了,也会有热度。给他塞好剧本、顶级广告,安排进各类名导的电影就顺理成章。
不管结果如何,总算是苏靖宇找了点事情做。
苏靖宇乐癫癫地签了合同,一边划水一边思考着怎么接近虞世卿。
没想到当今网友就吃这种废物美人的设定,愣是一路投票,给他投到了卡位出道。这事连他爸都没预料到。
后来废物美人越来越不吃香,粉丝流失迅速,但凡出现在大众视野前,必然引来阵阵声讨。
再往后,恋情失败,爱人出轨,家道中落,众叛亲离,网络上对他的声讨愈演愈烈,不堪重负之下,他方才选择了轻生。
苏靖宇笑,想到之前他还嘲笑苏航远窝囊,怕老婆没骨气,其实自己才是个名副其实的窝囊废。
虞世卿都不把自己当人看,自己还上赶着倒贴,想想真是有够好笑。
好冷。
一月的B市被呼啸而来的北风吹成了塞上,呜咽的风声像是羌笛的幽鸣,再
厚的防护都挡不住这般干冷。
不远处的护工见他冷得直哆嗦,犹豫着不敢上前。
这尊太岁爷要是吹着寒风受了冻,主人家铁定要怪罪,就这么上前把太岁扯回房内,万一惹了这尊爷不高兴,她也没好果子吃。
苏靖宇可不管她怎么想,摆弄着轮椅进了玻璃花房。
后园的玻璃花房算是一片禁土,平日里连苏航远都不敢随便闯,护工大妈在房外一阵徘徊,考虑到玻璃花房内有暖气,这尊太岁爷不至于冻着,也就随他去了。
玻璃花房是他妈亲自侍弄的花花草草,极为用心,宝贝的不得了,修剪摘叶都是亲力亲为,寻常人都看都不让看。
自苏靖宇出车祸后,这里许久没人光顾,娇弱的花花草草长期没人打理,依靠花房自动供水供暖野蛮生长。
生命力顽强的郁金香安然无恙,只是枝枝叶叶过于繁茂,已经霸占上了别人家的地盘。
同样生命力顽强的矢车菊不堪其扰,战略性放弃了原住地,开始了大迁移,其他花花草草便遭了殃。
整个玻璃花房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病的病,群魔乱舞。
苏靖宇费了好大劲,才在角落里找到一株丽格海棠,颇令人惊叹。
酒红色的花瓣饱满热情,茎叶舒展,细小的露珠经过阳光的折射,闪烁着碎钻一般的光芒。
这丽格海棠以前是楚江颜的心头好,又娇贵又难养活,偏偏她爱不释手,有空没空都要看看。生怕风吹了日晒了雨淋了,楚江颜出差的日子里,苏航远都把它当祖宗般供着,不敢出一点差错。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排挤,许是没了主人家的庇护,被驱赶到这犄角旮旯里求生。
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苏靖宇本想这丽格海棠一个多月没受供养,不说生命垂危死无全尸,那也应当是瘪了吧唧毫无生气,如今这玩意儿花枝招展耀武扬威,怎么看都像朵塑料假花。
外头的特护见苏少爷笑得前仰后合,慌张地左右乱看,把脑汁都绞尽了,也没想出来是什么新鲜事物戳中了苏靖宇奇特的笑点。
只能说富贵人家的子弟就是不一样,连笑点也别具一格。
苏靖宇笑的就是这赖活着的丽格海棠。
楚江颜的心头宝,在这四十多天的日子里,全家上上下下围着伺候,不敢有一点怠慢,终于得以重获新生。
苏二少向来脾气大,任性,是苏家出了名的难伺候,是尊无人敢惹的太岁爷。这动不动就萎靡、死亡、不开花的Rieger begonias和苏二少一个脾性,浇水要干透浇透,阳光要充足还不喜直射。
苏靖宇直笑出来眼泪,娇生惯养的臭毛病总不会比植物与生俱来的天性难改变。
好死不如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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