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独白

　　18，

　　第二日天亮，朱九章顶着一双黑眼圈出门买熟食，同时清明还让他买一头活猪回来。
　　牲口市场在西，他出门却往东走，走到巷子口又转向北，连续拐了几次，就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旧木宅门。朱九章有节奏得敲了七八下，敲门声甫落，门就从里面开了一个缝，朱九章闪身进去，门又从里面被拴上了。
　　一进门，朱九章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他在清明面前脸上总是带着一分稚嫩而自卑的笑，一举一动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耐心与容忍，进了这个门，他脸上笑容瞬间消散，仿佛化作一把没有思想的刀——犀利而无情。无论稚嫩、自卑、耐心或是容忍都与他无干。
　　他大步走到正厅，跪下磕了一个头：“主人。”
　　“起来吧，未章。你是师兄的影卫，也是万古山庄未来的主人，我不过是把你借过来几日而已，今后不必跪我，也不必叫我主人。”坐在堂上的人低头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拿杯盖拦了拦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先把你出来要做的事情吩咐给小八，就在堂上交接一下。”
　　刚才引他进门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闻言走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弟弟，这事儿本来是我的，你此时来京可是抢了我的差事。”朱九章站起来，两张脸面对着面，倒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一般。
　　“你怎么不说自己办事不牢，得不到师叔信任？弟弟。”朱九章看着小八，面无表情解开衣扣，一边旁若无人脱下衣裤，一边把要买三个人一天的吃食以及一头活猪的事情交代给他，又把怀里的金银一并交过去。
　　小八换上他的衣裤，冲堂上坐着的人抱了一个拳，然后便大步出去。
　　坐在堂上那人抬起头，正是贺长生，只是他此时气度，既没有带人巡街时的正气，也没有酒楼请客时的纨绔。即便真有熟人此时看到了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这人会不会是他孪生兄弟。只是宁国夫人和太傅终究只有四个儿子，这是怎么都做不了假的。
　　“牲口市场离牵机巷不算近，未章，你事无巨细从头说。”
　　朱九章面无表情道：“前日，公子派的人被大殿下点出来，之后就一直不敢跟太紧，即便如此，清明一整日仍未能开张，这个师叔一定知道。”
　　贺长生点点头。
　　“过午，桌椅被客栈收回，她去客栈吃了最后一顿午饭，出来向西走。后在平安巷被丐帮一个分堂主手下的十几个娃娃围住，我亦混迹其中。有几个小贼趁机摸了她两袖内兜，终究一无所获，可见她是真的一文不名。巧合的是，不久大殿下就专程找到巷子里，帮她解了围。
　　“她道谢后把大殿下晾在一边，径自过去给一个叫十七的六七岁小乞丐治疗左腿狗咬伤。当时我离得远，没有看清楚她治病的手段，根据众人位置……大殿下和甲十六应该也没看到。之后她与大殿下说话，大殿下提到要娶她，问其允否，未待回答就被甲十六泄露了身份。清明既已知道大殿下身份，仍以其态度语气不佳为由予以拒绝，大殿下被拒后带人绝尘而去。
　　“师叔说的没错，来回不过一盏茶时间，大殿下走后，那个小乞丐就站起来了。我细看过，他伤腿已经恢复如初。丐帮众人被大殿下震慑，彼时已经散了，只有两三人在周围。十七不知事，向她讨饭，其自言钱米皆无，不忍见众人饥馁，悔不该放过丰厚彩礼，之后豪言要到师叔家里绑架勒索，当街扬声问众人谁愿随行，丐帮自然不会趟这趟浑水，最终只有我与田七二人主动跟随，加上十七，一共三人。
　　“她不熟悉路径，田七与我都知道她绕了远路，我没出声提醒，田七亦未出声。她带我们过云来客栈，被小二叫住，拿了主人留下的金子，之后就打消了绑架勒索的想法。清明要在云来客栈请我们吃饭，伙计不允许我们进门，她便也不进。后云津出门相请，其明言云津前倨后恭，亦不肯进，遂带我等在路边包子铺吃饭。饭毕，其拿一锭五两金付账，老板找不开，又不肯其亲自离铺找人拆零，田七主动请缨，后在古董珍玩街被人捶死于巷。田七被捶致死，后被十七带回牵机巷宅子里。这件事容我稍后细禀。”说到这里，朱九章停了停，看贺长生有没有其他话要说，贺长生示意他继续下去。
　　“清明久等不至，从本来空无一物的袖兜里摸出指长银剪一把，银剪锋刃锐利，轻易即将金锭剪下一角，清明以此付账，吩咐店家不必找零。后西行，雨势渐大，经雨润伞铺，其为每人购伞一把，以缺角金锭付账，店家亦说找不开，她便趁机请店家代为牵线购房，成交即以纹银百两相酬，许是酬金太高，店家心有疑虑，便代为指引向运河岸商众之路。清明收金锭开木匣，匣内三枚金锭不知何时碎成几百金珠。章自始至终未见她打开过那木匣，也未听到匣中发出任何声音。”朱九章说到这里，颇有几分心悸。他从袖兜里掏出一枚金珠，递给贺长生。
　　贺长生聚精会神听着，脸上却未现异色，听到此处接过那枚珠子，金珠表层光可鉴人，形状浑圆毫无瑕疵。贺长生仔细看一刻，又交还给他：“你继续说。”
　　“后来我们在天黑时宿在胡肆街长水客栈。”
　　“那是个黑店。”
　　“正是。掌柜以十倍价将牵机巷一凶宅卖给了她。”
　　“牵机巷？若说凶宅，我记得十年前那场瘟疫，牵机巷里好像有过一个活人堂。”
　　“主人所料不错，正是此处。十年前活人堂病人大夫无一生还，久有闹鬼传闻，至今十年无人居住，再加上三年前那场碎尸案，如今市价十分之一也无人买，却让长水客栈掌柜以市价卖给了她。”
　　贺长生听了垂目冷笑，全然不是在外人面前的气度。
　　“卖家忙不迭出手，她见宅邸前后三进、位置靠街、门前宽阔，便十分满意，第二日早晨就付金收了宅子。只是宅内荒凉空无一物，树盖如云屋多漏雨，径没荒草塘覆淤泥，她前后观之仍十分欣喜。购房后，金珠所剩无几，她就把剩下的金珠分成三份，予我与十七一人一份，让我们出门采买。小八替我去了市场，我随她一路到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
　　“是。她在大将军府外转到天黑，仿佛想要进门而不得，还差点儿被府兵抓去。过午天晴，她始回转，直到天黑才到家。”
　　贺长生好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牵机巷和大将军府之间，走路最多用不了一个时辰，她这是又迷了路？”
　　“没有，她在路上走走停停，看人圈地耍刀卖艺打赏金豆一颗，在茶馆听快板说书、听京都大鼓、听一对爷孙俩拉二胡，各打赏金豆一颗，出茶馆遇捏糖人买了三个，遇人卖身葬父，把所有金豆都送出去了，路上南城丐帮堂口见她出手大方，都围上来讨赏，结果来晚了，她手里没了钱，只得把手里剩余两个糖人送出去，还差点儿又被围上，然后甲十五上来帮他解了围。”
　　“甲十五？大殿下那边也有人跟着？你确定大殿下没看到他给那个小乞丐治伤？”
　　“应该没看到，大殿下派人跟随应该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
　　“谁？！”
　　“暂时不知晓。”
　　“当晚她与我一桌吃饭，她特意夸我东西置办得整齐，又问我出身来历。我说家父曾为人管家，故而知道应该采办些什么。十七天黑未归，她表面上不在意，酒喝到一半，忽然说‘小卡在他身体里，我找不到田小七，我还找不到他了，卡米，给我定位，生理数据传来。’接着就神色大变，跟我要了灯笼奔了出去。她出门直接右转，三次转弯都是毫不踌躇，我跟在她身后，然后就见到了十七。师叔……”朱九章想到当时情景，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跟我说话，继而发觉并非如此，我不明其意，也不敢确定重复的对不对。”
　　朱九章是不明白清明说的话什么意思，但是他绝没有重复错一个字，甚至连语气也完全相同。
　　贺长生微微一僵：“她提到了‘卡米’？你确定是‘卡米’两个字？”
　　“是。我听得真切。敢问师叔，‘卡米’是什么？”
　　“应该是一种叫做‘埃级微智能集群机器人医生’的东西，是一种小到看不见的能藏在人身体里的大夫。这么说来，难道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大夫，不但能听见她说话，还能知道其他被她医治过的人身在何处？”
　　“不好！”贺长生猛的站直：“说不定她此时此刻就已经知道了我在此处！她把他的血滴到你的伤口里去过没有？”
　　“不曾。”
　　“如此也不一定就能保安全无虞，她仍可暗地里将血掺进你饮食……”
　　“应该不会，昨天晚饭是小八做的，没离开过我的视线，且饭后至此我水米未进。”
　　“为保万全，以后你还是不要与我见面了，有了消息写在纸上，我让小八每逢五、十寅时二刻去你那儿取。”
　　“是！”朱九章回忆道：“昨夜我也曾听她说‘智能集群机器人医生’这个词。昨夜十七把田七的尸体带了回来，她便说要用‘智能集群机器人医生’把田七起死复生！”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条缝，贺长生心底一颤，两双凌厉目光隔着庭院向门口望去。
　　小八背着包袱推开门，他手里牵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拴着一头二百来斤的活猪。
　　两人对视一眼，都收回了眼里的刀光。
　　小八进门也不避讳，就在当堂把衣服脱回给朱九章，并道：“我去了一趟裁缝铺，让他们给做一套一样的，下回就不用这样换了。”
　　贺长生道：“下回他不会过来了，你把这个宅子处理掉，以后每逢五、十寅时二刻你到未章那里取信。此物无形无迹，且能听懂人语，所以交接时绝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这一点你们两人一定要切记。”
　　“是。”
　　朱九章一边换衣服一边把昨夜发生的诡异事说给贺长生和未辞听，说到清明眼看着成百上千钢针密密麻麻反复插入田七□□尸体的每一寸，头颅、眼珠和下身也没放过，几个人忍不住齐索索打了个冷战，直至分开仍各自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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