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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天刑篇
1.
自打那日在老太君门外偷听进而摔跟头事件之后,蔺小少爷找云中月麻烦的频率开始直线下降——发呆的频率却明显上升。
且是在私塾课堂上盯着云中月的后脑勺发呆。
云中月一头乌发挽作垂髫分肖髻,缀以一支简朴玉钗,聚精会神聆听夫子讲解《大学》。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一句,懂得适可而止,方可镇定,镇定者才能平静。平静之下,方有深思熟虑,终有所得……众人可听懂了?”
面对夫子提问,一群小娃儿睁着茫然大眼,仿佛在神游四海,不知今夕何夕。
唉……
夫子无奈摇头。
这群小公子小小姐啊——真是无忧无虑,难解圣贤深意。
被蔺氏掌家人交代过多关照孩子头蔺小公子的夫子转而开始点名:“蔺天刑,说说你的感悟……蔺天刑?!”
“……啊?!”
蔺天刑乍然回神,视线从云中月的后脑勺转向讲台上神色不善的夫子,尴尬地咳了一声,仓促应付道:“嗯……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那是上节课的内容。”夫子黑着脸开口打断蔺天刑:“神游九霄之外,公然藐视课堂!你在想什么如此失神?”
云中月不着痕迹地微微侧了侧脸,以唇语提醒夫子提问的内容。蔺天刑瞥见她的动作,自觉丢脸到家,白皙的脸蛋渐渐蔓延出一抹嫣红,完全忘了答题:“呃,吾、吾……”
夫子居高临下,早已看清云中月的小动作,气结道:“云中月,你来答!”
云中月不动声色,略一思索,答曰:“回先生之问。止而后定一句,说明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的道理。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乱其神,失其定,必会痛其骨,进而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以佛理曲解文意,她一言之下,果然夫子略显不悦地微蹙眉头。
“云中月,你作此解释亦有几分道理,但小小年纪,总以佛法理解儒学,太过消极。”
“是,先生训示,学生记住了。”
“嗯……”夫子若有所思看了看被他点中的两个孩子,兴致缺缺道:“好了,坐下吧。吾们接着讲。‘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此句意思是……”
云中月作认错伏低状,略一躬身便继续端坐听课,蔺天刑作为蔺府孩子头,最年长学问又是最好,怎会听不出她是有意转移夫子注意,为自己解围,感到十分窘迫挫败,咬牙紧着腮帮子,一手执笔在案上戳戳戳,似要戳出个洞来方可解气。
2.
没有蔺府一帮熊孩子三五不时找麻烦,云中月的日子清净许多,茶余饭后愈发喜欢跟随老太君听佛。
蔺府一门多为儒者,两位老太君壮年之时亦是久负盛名的大儒,如今年事已高,儿孙绕膝,心性趋于平淡,渐渐喜闻禅语,不时邀上一二名高僧入府,谈佛论儒。
云中月时常陪伴两位太君与诸僧侣,耳濡目染,性子更淡,较之府中一众孩童,已全然不见嬉笑怒骂的童趣。
老太君见状,有心让她多与同龄人接触,以免太过出尘,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毕竟她是云门遗孤,若寄居蔺府期间遁入空门,一者愧对世交老友,二者难免让外界误认为蔺府苛待于她,逼得一介孤女断念伺佛。
云中月毕竟年幼,并不知太君如此深思熟虑,只当长者好意,便偶尔与众孩童结伴玩耍,却也是看得多,闹得少。
二房三房的小妹妹们与她相处时日多了,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排斥,反而喜欢围绕在她身边,看她做手工。
年岁渐长,女孩与男孩区别开始显现,一群小丫头两眼放光看着云中月串珠子、绣荷包、制绒花,自成一个世界,蔺天刑只得远观。
……总不能凑过去看吧,他可是堂堂男儿!
男儿就该骑马射箭,演武场上你来我往!
心里虽是这般想,他却总忍不住视线往女孩堆里飘,从凑做一堆的脑袋瓜中辨认最显眼的那一位。
“着!!!”
正拿眼角偷觑,冷不防院中百年老槐林间传来一声断喝,蔺天刑措手不及,刚一转头,已被弹子打个正着,正正伤了眉角,流下的鲜血迅速刺痛眼眶。
“啊、啊……?!”
躲在老槐树杈上手持弹弓的小男孩见状吓得险些摔下来——打伤嫡房的兄长,这可不是小事!
蔺天刑痛得龇牙,一手按住眼睛,一手抓着大惊失色的小厮厉喝:“不准叫人!”
“少爷啊……你都伤成这样了……”
“不准就是不准!!!”
——若此刻叫嚷开,二房三房一群小弟小妹必遭训斥,蔺天刑嘴上不说,只一味喝止小厮和兵荒马乱的熊孩子们。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到女孩儿们,云中月起身,面色微凝,款款而来,吩咐两名小厮:“吾记得老太君曾给各房赐下上好的金丝膏,你们去取来,别惊动诸位长辈。”
随后,她环顾四周,对围拢一处的孩子们道:“大家别作声,各位妹妹回房间,各位小弟去花园,若被问到便说在捉迷藏。”
她平日话不多,此番开口却颇为服众,众人听了便各自散开。
云中月这才抽出手帕,走到蔺天刑面前。
“……做什么?!”
发现她举起手帕欲来擦拭,蔺天刑下意识往后一躲。
云中月平静道:“血流不止,要尽早处理。”
“要、要你管啊!”
“此处已无人,先尽快止血吧。”云中月心知蔺天刑不愿在人前丢脸,故而支开众人,但观蔺天刑伤口不小,想必很痛,略一思忖,索性将手绢塞到蔺天刑空着的一只手中:“不如……你自己来?”
“……哼。”
蔺天刑老大不情愿地捏了捏手中丝滑的绢巾,缓缓抬起手按在伤口上。
见他终于不逞强,云中月放下心来,转身替他望风,不再多言,以免又惹得他发作。
蔺天刑睁着没受伤的一只眼看着云中月的背影。两年过去,云中月身形变得高挑几分,纤腰上挂着云门的玉坠,垂在裙边。
他这才注意到,手中绢巾带着一股清淡的香味,顿时愣了愣,手足无措转开脸,待到两个小厮拿来药膏,立刻火烧屁股般捂着伤处蹿了出去:“回房……不是,回偏房!!!”
“噫——少爷?!”
“小声。”云中月亦不解蔺天刑的举动,只当他又在闹别扭,忙提醒两个小厮不要大声张扬。
3.
小小的意外过去数日,云中月察觉蔺天刑又开始跟自己针尖对麦芒……或者说单方面针对。
只是此回他之针对较之过去平和了许多,并未明目张胆找麻烦,只是爱理不理,不拿正眼看她,路遇绕道走。
云中月年长又早熟,自是不与他计较,每被无视之时,仅仅一笑而过。
蔺天刑倒是暗搓搓地希望云中月来搭理他,又不愿开口,每天心里都似憋着一股气。
再过半年,云中月便要及笄,按照蔺府规矩,及笄的姑娘需得与男孩子分开念书,届时,届时……
哼!看不见又怎么啦?!
看不见才好,免得夫子老拿她跟他对比,惹人生气!
蔺小少爷盯着云中月的后脑勺,恶狠狠地想。
4.
辞旧迎新日,午夜正子时,远山古朴浑厚的钟声敲响,传入洋溢着浓厚年味的蔺府。
“过年啦!”
蔺府的小孩子们持烟,各自点燃手中爆竹,扔向夜空,一时间爆竹之声震响天宇。
岁之元、月之元、时之元之刻,正是团圆佳节,云中月坐在角楼下一侧美人靠上,含笑看着一众弟弟妹妹笑闹。
过去云府过年也是这般热闹的……
她缓缓垂眸。
“云姐姐,一起来玩啊!”
两个小妹妹伸手欲来拉她,她笑着摇摇头。
蔺天刑带着一群熊孩子在院中上蹿下跳,边躲边扔炮仗,岁末难得狂欢,众人越玩越疯,甚至开始往角楼里躲藏。
云中月手里拿着被硬塞来的炮仗,哭笑不得地被拉入角楼躲猫猫,并目睹两个妹妹趁有人经过,扔出炮仗吓唬。
蔺天刑恰好猫着腰从角楼窗边路过,隐约听得里面云中月嘱咐众人小心一些的声音,忽然一念即起,咧嘴一笑,点了一个最大的鞭炮,从窗棂中丢了进去。
——孰料,那鞭炮一路滚着跳着,竟落入一堆废旧帷幔中。
帷幔易燃,见火即着,顺着木梁一路烧去,待众人察觉,已是火势汹汹!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人啊!!!”
年夜众长辈在内院座谈玩乐,仆从小厮们也在各自院子里休憩,察觉火光纷纷往此处赶来,但角楼中尚还藏着几个捉迷藏的孩子,火势吞噬之下,皆被困在二楼不得脱身,藏在一楼的云中月将两个花容失色的妹妹推出门扉,转身便向楼内跑去。
“……啊!”
骤闯大祸,蔺天刑原在发懵,见云中月行动,方才如梦初醒,也往内跑去。
二楼的几个孩子年幼,尚未习武,哭叫着惊慌失措,云中月与蔺天刑各自施展轻功,旋身飞起,一人抱着一个脱出火海,不敢停歇,即刻再入楼中。
如此反复两次,终于将所有孩子转移,但火势已蔓延整栋角楼,楼宇将倾。
“咳咳……”
“咳咳咳……”
云中月和蔺天刑捂着口鼻,四处不得脱困,眼看一根横梁塌下,云中月年长,身量稍高,揪住蔺天刑便往一侧躲避。
“咣当——!”
伴随着令人胆寒的碰撞声,蔺天刑眼前一黑,顿失知觉。
……
“……已无大碍……请老太君……”
痛。
手臂好似火烧,又痒又痛。
蔺天刑模模糊糊听得耳边有人交谈,用力睁开双眼。
“少爷,你醒了!”两个小厮泪眼汪汪地扑了上来:“你可算醒了!”
意识回笼,蔺天刑欲起身,却是浑身酸痛,无法发力,急急问道:“人都救出来了吗?!”
“都救出来了,都救出来了。”
其中一名小厮满口回答,另一名却神色微飘。
蔺天刑忆起火海中最后的场景,沉眸道:“那……云中月……”
“云、云小姐她……”
两名小厮同时开始支支吾吾。
蔺天刑心下一慌,厉喝一声:“怎样?!”
“云小姐……她……她……”小厮小心翼翼抬眼打量蔺天刑的神色:“性命无忧,但听说……她……双眼失明了。”
5.
双眼失明会怎样?
一连三日,备受宠爱的蔺天刑房中,无有一人前来探望。
听两名小厮带来的消息,目前蔺府所有长辈都在等待云中月诊治结果。
用了蔺府最珍贵的药材、请了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医者。
医者言,云小姐双目被浓烟熏炙过久,兼后脑遭断裂的横梁击中,已伤到脑部神经,复明希望渺茫。
经过三日休养,蔺天刑终于可以下地,容色黯然地扒着门板,尝试着闭目行走。
没走出几步,便被凳子绊得摔了个狗啃屎。
他仍不睁眼,用双手探索着,终于探到桌脚,两手抓住缓缓起身。
“砰——!”
房门被人猛地撞开,蔺氏掌家人带着两位仆从踏入,面沉如水,声冷如冰,一字一句道:“将蔺天刑带走。开祠堂,请家法!”
蔺氏祠堂威严气派,蔺天刑被人拖至堂中,两位老太君双眼泛泪,不忍直视,颤悠悠道:“蔺天刑,你闯下大祸,险害众兄弟姐妹丧命火海,可知错?”
“……知错。”
“家法处置,可愿受?”
“愿……受。”
蔺氏掌家人恨声道:“请家法!”
蔺天刑低着头,被压在了刑凳上。
腕口粗的木棍在他身后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沉闷的声音伴随着剧痛,一下又一下打在背部。
周围响起了压抑的妇人抽泣声,是平日最宠爱他的众位太太、夫人。
蔺天刑却仿若未闻。
他死死咬着牙,无声瞪大双眼,眼眶热得发烫,泪珠一滴滴,滴落地面。
云中月,她,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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