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烟

　　第三天擂台赛吟落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因为是决赛，众人都去观摩，诺大的洇雭殿只剩下她一人。
　　吟落斜倚在宽敞的白玉榻上，手中握着一只白玉盏，那杯子跟她的手一样，润若凝脂。
　　浓香阵阵，从杯中溢出，她眯着眼，满足地欣赏着一壁锦绣。
　　洇雭殿实在太过高大，就算放置了无数华丽的装饰，却仍然显得空旷。盈润的光芒从穹顶洒落，反复折射，拉出深深浅浅的波纹，如在水底，显得有些寂寞。
　　脚边有一坛已经开封的纯香凝露，是她从流玉那里“拿”来的。当然，她“拿”的时候，他人不在。
　　这火红色的酒醇厚浓烈，她已经连喝了三大杯。
　　可惜小白不能在日里现身，否则，这醇香美酒倒可与它一杯。
　　她眯着眼睛叹了口气，又倒满第四杯。

　　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偷来的酒好喝么？”
　　手微微倾斜，火红的液体洒出去一些，吟落抬起头，看到流玉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正注视着她。
　　她举杯笑道：“偷来的自然比较香甜。”
　　他摇头道叹道：“可惜了这醇酿，未到百年便被开封牛饮，真是糟蹋了……”
　　本姑娘能看上它就已是很给面子了好不好？她挑眉哼了一声道：“决赛时分，身为评判之一竟然擅自离席，好大的胆子。”
　　真是不讲理。流玉笑了起来：“不经同意，就偷走了珍酿，你才是好大胆子。”
　　她禁不住大笑道：“经过同意的那还能叫偷么？”
　　“的确不能叫偷，”流玉缓缓走过去，在对面坐下，从几案上取了个杯子斟满酒，淡淡笑道：“该叫拿，对不对？”
　　一抹深深的笑意从吟落腮上兴起，她眼睛中泛出一丝彩光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来，干一杯！”
　　“喝得太快会醉的。”他看着她又斟满了杯。
　　“醉了又如何？”她笑盈盈地说：“你不觉得有时候喝醉也是件很有趣的事么？”
　　“有趣？”
　　“是啊，有的人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大吵大闹；有的人喝醉了会变成呆瓜，连一句话都不说；有的人喝醉了会哭，有的人喝醉了会笑，岂不是很有趣？”
　　流玉笑笑：“我知道你喝醉了会唱歌。”
　　“哈哈，不仅会唱歌，有时候还会手舞足蹈借酒装疯，把不开心的事都忘掉，像做梦似的开怀……可惜醒来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该忘的不该忘的事都回来了，也许反而记得更清楚。”她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转而问道：“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从未喝醉过。
　　吟落睁圆眼睛，“你没醉过？”
　　流玉摇摇头。
　　“理智永先于感情，你活得太辛苦。”吟落像是看穿了他，“你从未曾放纵过自己，是不敢还是不能？”
　　是不敢还是不能？他沉默。应该是习惯吧，习惯成自然而已。
　　放不开，因为习惯了人前的优雅、冷漠、高傲、出尘，以至于认定这便是真实的自己。
　　“哎呀，”吟落轻快一笑道：“怎样都无所谓啦～我生平见过两个真正的绝色美男，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就算喝醉了，样子也绝不会难看的。”
　　绝色美男？流玉颇无语。
　　“来来来，咱们别辜负了这良辰佳酿，先干尽这一杯！”
　　她的心情应该很好，目光如此明亮，让他几乎不敢对视。
　　他不由地将眸子放低，落在她握杯的纤指上。
　　白玉杯与纤秀的手指交相映衬，若世上无双美景。

　　忽然，流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跳起来，一把拍翻她手中的酒，又抓起酒坛，用劲甩在地上。
　　酒坛砰然碎裂，美酒缓缓流了出来。
　　火红色的酒液宛如蜜汁一般，浓稠微浊，异香扑鼻。只是酒坛底下赫然游出了一条细细的红色小虫！
　　吟落一惊，刚要起立，却忽然发现自己浑身乏力，双腿一软跌坐下去，腹内密密地痛了起来。那种感觉仿佛赤身裸体于极地冰天玄雪里，血液都要结成冰，又忽然如骄阳似火烤得肌肤欲裂，血管都要爆炸，五脏六腑苦不堪言。

　　那条细得宛如一缕柔丝的小虫被惊动，簌簌游动起来，眯起的眼缝间幽光极为隐晦地闪烁。
　　——那光芒冰冷而细微，明艳而纯粹。仿佛刚刚惊醒的梦，轻轻荡漾着。
　　是赤情虫！流玉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恐惧。
　　灵界动物不多，身怀剧毒者更是少之又少，而“绝爱”和“赤情”正是已经绝迹的稀有毒物之一。
　　赤情之毒只对女子有效，中毒者若不即时医治，五脏六腑会很快腐烂，导致死亡。而天下唯一能克制赤情的东西……
　　流玉一咬牙，抱起吟落飞一般冲了出去。

　　巨痛一阵阵袭来，吟落的意识逐渐模糊，依稀听到一个声音道：“……请灵妃赐药。”
　　“落落……落落！”混沌中又传来几声呼叫，听不太真切。内脏不住地抽搐，眼前一片血红，呼吸像是被什么堵塞了，咳一声，喉咙便冒出一团腥热，沿着嘴角流下来，想抬手擦擦，亦是无力。
　　浓浓的血影无处不在，中间似乎有明明灭灭的光影在回旋。
　　四周声响异常飘忽失真，像是潜在深深的海底，听声音从岸上传来：“绝爱早已灭绝，而绝爱丹天下也只剩一颗……”
　　“的确有些为难……”
　　“无论如何，请灵妃赐药！”
　　吟落觉得身子忽然一震，似乎低了几分，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讶声。
　　“流玉！……”
　　“流玉殿下，本宫实在担不起你这大礼……”
　　“你在干什么！……除了祭祀时跪天地神明之外你连主上都不曾跪过，你这是……”
　　“快起来……”
　　“……”
　　“请灵妃赐药！”
　　“恳请请灵妃赐药！”
　　吟落心中一阵剧烈波动，猛地又咳出一口血。
　　尽管眼睛看不清，她已明了一切。

　　那样清高冷漠仿佛站在云端的人，要怎样的勇气决心，真情深意，才可能当众下跪，低到尘埃里？！
　　这个念头宛如巨锤一般敲在她的心头，震得灵魂都仿佛要脱出形体。
　　疼痛和愧疚在她的体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网住，任她如何挣扎，都不得解脱。
　　眼前的鲜红变得暗黑，铺天盖地压下来，最后一丝清明都要被吞没。
　　她剧烈咳嗽起来，大蓬的血花，在胸前恣意绽放。
　　不，不能！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量，手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坚决地摇头。
　　不要！男儿膝下有黄金。请不要为我下跪！
　　我受不起你若海一般的真情，更还不起你如山一般的深意。
　　所以请不要为了我而下跪！
　　冰冷的手一瞬间便被反握住，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求请灵妃赐药！”
　　耳边响起坚决而凄厉的声音，仿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浓重的悲哀混合着奔涌的疼痛一起袭来，她的心口被狠狠地扯了一下，身子不由得剧震，喷出一团浓血，晕死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她对上了一双深碧色的眸子。
　　眸中带着疲惫的血丝，静静地注视着她，在看到她睁开眼的一瞬间浮起点点微光，如一张巨大无比却又深不可测的网，无边无际轻轻撒下。
　　一张淡淡的笑颜也缓缓浮现。
　　那笑容如淡淡晨曦，还裹着飘浮湿润的水气，在风中徐徐化开：“你醒了？”
　　吟落怔了怔，有一刻几乎认为这是一场梦幻，之前的一切从不曾真正发生过。
　　然而记忆呼啸而来，猛烈撞击，砰地裂开了她心底冰封的一角。那一瞬间，有什么忽然奇妙而温柔地融化了。
　　她屏住呼吸，睫毛微颤，如受惊的蝴蝶。
　　“吟落？”他轻轻叫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没出声，只点点头，与他相视一笑。

　　“落落醒了？！”一张憔悴的脸显出巨大的惊喜，突突挤入视线。
　　听见凤林的呼唤，吟落神摇的心神安定下来。
　　收回被流玉紧紧锁住的视线，她擒起一个笑容，调侃道：“嗯，去冥府边上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凤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还痛么？”
　　她摇摇头。散布在体内每个角落的疼痛早已消失不见。
　　凤林转头对流玉致意：“谢谢你！”
　　流玉微笑道：“没什么。”
　　“凤林，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去做。”凤林笑着问，乌黑的眼珠融入满天月华，满溢着温柔。
　　“这里你不熟，还是我去吧。”流玉拍拍凤林肩膀，示意他留下照顾吟落休息，起身走了出去。

　　目送流玉离开，吟落的笑容逐渐沉了下来：“凤林，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天一夜。”
　　“这么久？”吟落皱了皱眉，“有什么消息？”
　　“此事影响很大，灵帝已经下令彻查，不过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头绪。”
　　“哦？”
　　“我查过了，酒窖中的酒，全部都是密封的，未曾有人动过，而且只有你喝的那坛藏有赤情虫。赤情这种毒物很久之前已在灵界绝迹，可这回却偏被你喝到了。要不是若情手上有最后一颗解毒丹丸，恐怕……”凤林温润的眼神逐渐透出冷硬，“这件事不像是巧合。”
　　“你觉得有人下毒？”吟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若有人动过手脚，我一定能看得出来——可那酒明明封存的很好。”
　　凤林点头：“怪就怪在这里，那坛酒若从未开封，毒虫又是从哪里来得呢？”他顿了顿又道，“酒是流玉私藏，若有人想谋害他，决不会用赤情。”
　　吟落的目光凝结成冰：“所以你觉得是有人算计我？”
　　“也许是你，也许是跟流玉走得很近的其他女性。”
　　室内一片寂静，连呼吸似乎都暂停。夜色里平添了凛冽的沉重。
　　“呵，”吟落在这个时候却忽然破颜微笑起来：“这趟灵界之行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

　　次日灵帝得知她已清醒的消息后，特地前来看望。
　　灵帝先是对这次突发事件表示遗憾，又殷勤地嘱咐她好生修养，吟落堪堪应付着，心中却甚是蹊跷灵帝颇有些古怪的眼神。总觉得他似有话要说，拐了十里八道弯，最后却偏偏停在嘴边上。
　　吟落嗯嗯哈哈看着灵帝嘴巴一张一合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好脾气被耗得差不多，久到她被心中涌起的某种复杂情绪折磨的快要抓狂的时候，灵帝终于起身告辞。
　　真累！吟落扑倒在床上，跟刚打完一场大仗似的浑身脱力，耳朵里嗡嗡之声不绝，迷迷糊糊竟又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睁开眼睛，吟落冷不丁被枕边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吓了一跳。
　　缓缓神，才发现眼睛的主人不是灵帝，而是那只来去无踪的幻雪狼。
　　吟落压住心中惊喜，从床上爬起来，故作矜持道：“你经常这样不请自来的么？女性房间，你好歹应该敲敲门吧？”
　　幻雪狼蹲在床边瞪着她，琉璃般的眸子闪出一丝担忧，极为难得。
　　“听说你中毒了？”
　　吟落耸耸肩膀，道：“是啊。这事儿有这么大动静么，连你也知道了？”
　　幻雪狼动了动耳朵，“可不！全灵界的人都在传，第一美人大庭广众为你下跪求药呐。”
　　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在讽刺，吟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道：“真八卦！”
　　“冰美人动了热心肠，百年不遇，大家自然都很好奇那位中毒人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无聊。”吟落靠在窗边，撩起一缕头发在指间绕来绕去，不胜唏嘘，“灵界的人怎地如此无聊！”
　　“所以说你这事出得正好，可以让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是乎大家也就不觉得无聊了。”
　　吟落傻了片刻，哑然道：“你不会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些的吧？我怎么觉得你比那些人还要无聊？”
　　幻雪狼哼了一声，轻盈而优雅地起身，“我是来看赤情虫的，顺道观摩一下你的情况而已。”
　　吟落忽然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凤林闹别扭，好几天都不理她，结果她一生病，他立刻就跑来看她，明明心里很着急，嘴上却说他不过是顺道看看她病入膏肓没有。
　　眼前这位的语气和凤林如出一辙。
　　她微笑看着那毛茸茸的脑袋，很想伸手摸一摸，“真是个别扭孩子，明明担心人家，还不好意思。”
　　幻雪狼脊背上的毛瞬间炸起，弓背后退两步，“拜托你不要那么自作多情。”
　　“我有么？”它可真逗！吟落看着它的样子顿时觉得心情大好，“你难道不是来看我的？”
　　“你的耳朵是用来吃饭的么？”幻雪狼无语望天：“都说了我是来看赤情的！灵界与魔族大战之后，赤情就灭迹了，这么多年，忽然又说没死绝，真让我好奇……而且，赤情和绝爱这两种虫虽毒性相克，却一定是成对孕育出现，可惜，这只赤情都已经被流玉碾碎泄愤了，却始终也没见着绝爱。”
　　“哦？小小一只毒虫值得你……唔，那句话怎么形容来着？”吟落摸摸下巴，一拍手道：“对了，圣辉显临！”好像人家是这么称呼它的吧？
　　幻雪狼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死丫头，你就拣着词的挤兑人吧！我懒得理你。等你的那个跟班再被绝爱咬上一口，你们俩就算彻底完满了！”它一甩尾巴，跃出窗口。
　　吟落大笑起来：“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美丽的背影迅速消失。望着窗外的天空，吟落愉悦的笑声忽然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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