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月光

作者:魂如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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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


      在外界的纷纷扰扰中,电影的拍摄也接近了尾声,陆陆续续开始有演员杀青。拍摄过程当中除了偶尔经历的一些风波之外,整个剧组的专业性和创作氛围还是挺纯粹的,绝大多数专业的演职人员都对这个剧组颇为留恋。饰演谷宅老管理员的男演员演完这场和曲海遥的对手戏就杀青了,他在片中和曲海遥搭戏颇多,相处时间也长,关系十分融洽。老一辈的演员经历得多,对于声色场中的是是非非自有看法。杀青的时候老前辈还特意拍着曲海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做人做事,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曲海遥:“?????”

      老前辈揽着曲海遥的肩膀,笑着往容意那边看了过去:“你们两个的关系很难得,不要被乱七八糟的杂念影响到了这么纯粹的关系。”

      曲海遥吓了一跳,愣愣地看向老前辈,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这么开放的方向上去了。老前辈倒是没有感受到他的惊恐,继续说:“你和容意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他虽然是演戏的天才,方式方法别人都很难复制,但还是有许多细节方面的技术值得去借鉴和学习。既然他有心教你、拉你一把,你还是要珍惜这个难得的良师益友啊。”

      曲海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真是做贼心虚,人家刚提了一嘴儿他就草木皆兵的,曲海遥心里的小人儿抹了抹自己脑门儿上不存在的满头虚汗,面上则爽朗地向老前辈拍胸脯保证:“放心吧!我和容哥都不是这种人!以后该向他学习的地方我绝对不会马虎的。”

      “就应该这样!年轻人,多学习、多交流嘛,哪怕我们这部戏结束了之后,学习和交流还是要继续的。”

      这部戏结束之后……曲海遥在脑子里算了算自己剩下来的戏,下周的通告单还没下来,不过照现在这个进度拍摄的话,下周自己杀青没跑了。想到这里曲海遥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失落,不过这丝失落也就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下面的工作里。

      按照曲海遥的预判,自己会在下周结束所有的拍摄工作顺利杀青,但他没想到娄永锐在这个时候又给自己加了戏,而且还不是加在了谷雨的戏份上,他是直接让曲海遥扮演了一个新的角色。

      谷春啼。真正的谷家长子,谷春啼。

      这位在幼年时期就经历了生母去世、继母虐待、生父冷漠待之的谷家大少爷,只身离开家乡之后处境算得上是悲惨,多年来家里从没有派人来问过他的状况,甚至连书信都往来寥寥,只有被谷二太太克扣过的寄给他的银钱才是他和谷家仅有的关系。在那样的乱世之中,一个少年只身在外求学的辛苦可想而知,没有富贵门第支撑的不受宠的少爷,即使是在书院之中也得不到先生和同窗们的青眼。长年累月的孤独和被忽视让谷春啼早已习惯了心灰意冷、麻木不仁,而某年寒冬时节的一场伤寒更是夺去了他本该拥有的年轻健康的体魄。

      即便是辞旧岁迎新年的节庆日子,谷家也没有一封信来问问谷春啼身体可康健、过年可回家,偌大的书院中只留下谷春啼和零零散散几个无家可归的下人。马厩里的老伯早已丧妻丧子,后面的洒扫婆子是个克夫的老寡妇,剩下一个小厮是个孤儿,不知被什么人家丢弃了,自幼就长在书院里,如今正和谷春啼差不多的年纪。

      谷春啼病中,白天给谷春啼煎药做饭的是他,夜里给谷春啼房里添炭的也是他。他聪明却话少,谷春啼只是看着他眼熟,他却在这几年中将书院里所有学子都看了个遍。书院里来来回回这么多学子,只有谷春啼是无依无靠的,只有谷春啼,想要仗势欺人都无势可仗、无人可欺。

      只有谷春啼,是他一个低贱的下人能够打得着主意的。他在谷春啼面前寡言少语,扮演着一个老实殷勤的小厮角色,而在谷春啼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把谷春啼的身世背景、傍身钱物等等全部摸了个通透。

      只要谷春啼身死,他之前做好的一系列准备足以让他取而代之,成为新的“谷春啼”。

      但也不知是谷春啼命大,还是这小厮照料得确实悉心,这一冬的霸道伤寒并没有要去谷春啼的命,谷春啼病病歪歪地活了下来。这小厮极有耐心,他在书院待了十几年,谷春啼是他见过的最适合取而代之的人,而这场伤寒其实已经耗空了谷春啼的底子,即使这次侥幸活了下来,也绝活不了太久。这小厮则正年轻体壮,有大把的时间精力来让自己“成为”新的谷春啼,他一点也不着急。

      从此以后,谷春啼就与这小厮做了伴。他身体不好,不能常做功课,于是花了大量的时间待在自己房里教这小厮。这小厮本就在书院长大,虽然之前没有系统学过什么,但他天资聪颖,识文断字丝毫不成问题,又存了想要取代谷春啼的心思,是以学起来也颇为认真。谷春啼越教越惊喜,没过多久就觉得这小厮的学问可以参加秋闱了。这一来,谷春啼便生出了让这小厮和自己一同科考的心思。

      可惜谷春啼没撑到那么久。别说春闱了,刚一入冬,他就撒手人寰。

      这两年谷春啼一直病病歪歪的,小厮心知他撑不了多久,可真到了谷春啼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心里又涌上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恐慌如藤蔓般爬满他的心房,让他不分昼夜地悉心照料着谷春啼,一次又一次将谷春啼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明明与他接近谷春啼的初衷并不相符,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目标与行动的相悖让他日夜活在常人难以理解的煎熬之中,而谷春啼却对于自己的大限将至坦然不已。

      娄永锐打算让曲海遥扮演的就是这个病病歪歪又坦坦荡荡的,真正的谷春啼。这个角色本来在剧本上就有,只不过戏份不多,原定由一位替身演员扮演,可倒霉的是那位演员在别的戏的拍摄过程当中受了重伤,大腿骨折,肋骨也断了两根,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工作了。娄永锐接到消息之后愁了一个下午,最终拍板决定把剧本改了,然后让曲海遥来扮演这个角色。

      娄永锐做这个决定根本没跟谁商量,打了个电话给制片人就敲定了。曲海遥和容意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是一愣,娄永锐也根本没给他们反应时间,直接把新鲜出炉的剧本拿给他们看。俩人看着看着就明白娄永锐为什么这么决定了——确实,这个角色在这部电影中出现,最合适的演员人选就是曲海遥了。

      “你自己调整好状态。这个真正的谷春啼跟你演的谷雨之间性格是天差地别,点一定要找对。”

      娄永锐简单给曲海遥交代了一下就忙别的事儿去了。因为这段戏的改动比较大,所以剧组临时租借了附近一个拍摄基地里比较合适的棚,准备转场过去。说是“附近”,其实也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开车过去要四五个小时。剧组这边为了节省成本,只带了必要的演职人员过去,打算最多两天就把这段戏给拍完。

      任务还是非常紧的。曲海遥还没转场过去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想着这段戏,在转场路上他干脆和容意一起坐到了娄永锐的保姆车上,三个人凑在一块儿商量讨论。曲海遥知道时间紧任务重,所以能提前准备的都提前准备了,他想了两种不同的谷春啼的表演方式,跟娄永锐和容意请教过之后又把两种路子都细化了一遍,心里觉得这回应该差不多了。

      前一天晚上一直在考虑这段戏,曲海遥根本没睡多久,这会儿放下了半颗心,顿觉困意来袭,拿着剧本的手一松,整个人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管小军和小年都没上这辆车来,娄永锐这辆车上只有娄永锐自己的助理。容意轻手轻脚地把曲海遥掉在旁边的剧本给收了起来,又拿过自己的外套给曲海遥悄悄盖上,然后看了张着嘴打盹的小傻瓜一会儿,神色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温柔。

      *** *** *** *** ***

      娄永锐之前也告诉过他们,这段戏虽然现在改长了,但是最后成片里估计也会被剪得剩不了多少,最后还是视情况而定。饶是如此,在拍摄的时候可一点都不能马虎,他们到的时间本来就已经晚了,万恶的娄永锐还火急火燎地催着演职人员们置景布光做妆化,想着至少今天试试戏。容意和娄永锐合作惯了,心里清楚他每次的所谓“试试戏”到最后都会变成真枪实弹地正式拍摄,所以他一边化妆一边跟曲海遥一起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等到开机之后,曲海遥之前做的充足准备就迅速收效了。最开始几乎是他的独角戏,他形单影只地在书院中生活着,书院里其他同窗、先生都由群众演员扮演,他们脸上带着特殊的移动捕捉器,在电影后期制作的时候会将这些人的脸全都制作成没有五官的样子。曲海遥所扮演的少年时的谷春啼和容意扮演的那个“留学归来”的“天之骄子”有着天壤之别,化妆师将他的眉型改得很淡,面部轮廓也修饰得浅了几分,显出了一种麻木的状态,再配上他古井不波的神色表情,混在一群“没有五官”的同窗们中间,乍一看这一群人都颇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

      娄永锐很满意,又让曲海遥换了另一种表演方式试了一次,最终还是敲定了前一种。和容意想象的不一样的是,虽然调度和表演方式都落实好了,但娄永锐并没有立刻把这一条拍掉,而是直接跳过了几条让容意上来试他扮演的小厮出场的那条戏。容意进入状态从来都很快,这条戏又是之前和曲海遥对过的,俩人合作起来简直顺畅得如同水银泻地。娄永锐的状态也跟着兴奋起来了,干脆一连从这段戏的第一条开始拍,一直拍到了小厮出场的那条戏,拍到天光泛白、工作人员们都疲惫不堪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工,还大发慈悲地放了明天一个上午的假,让演职人员们养精蓄锐再投入之后的工作。

      娄永锐这笔生意做得是完全没错的。虽然第二天白天的工作时间被压缩了,但拜昨晚试戏的功劳,演职人员们对于拍摄的状态要求都已经心里有数了,第二天工作起来可以说是事半功倍,超额完成了拍摄任务。等到第三天下午,也就是原定两天拍摄的最后一天下午,剩下没拍的戏就只有谷春啼身故的那场了。

      这场戏也是整段戏中的重头,正片中最有可能大幅度保留下来的就是这场。娄永锐没有急着开拍,也是先落实了调度之后,一心一意等着黄昏降临。

      黄昏、夕阳,是这部电影中极为重要的意象,等到西天微微撒上一层金粉了,娄永锐终于开始了这场戏的拍摄。

      谷春啼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刚入冬的时节屋外已经有了寒意,本来谷春啼的房中门窗都被小厮关得紧紧的,生怕寒气泄漏进来,可这时的谷春啼却无声地要求小厮帮他打开窗户。

      他知道这小厮明白自己的意思,也知道对方一定会这么做的。

      因为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厮迟疑着将窗户打开,灿金色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屋里,谷春啼惨白的脸上展现出一个微笑,看上去并不因自己的英年早逝而含恨。

      “小时候听我娘说……我就是酉时出生的,酉时生酉时死,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一下子说这么一长串话让谷春啼几乎力竭喘不过气来,小厮连忙微微掀开他的被褥替他顺气,谷春啼却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对他道:“床底下的木匣子……你拖出来。”

      小厮微微一愣。虽然谷春啼一向将这匣子藏得极好,但小厮早已偷偷打开查看过里面的东西——那些都是谷春啼带出来的、母亲的遗物。

      他紧抿着嘴唇,依言蹲下拖出了那沉重的木匣,又听到上面传来谷春啼的声音:“匣子最里面……有个夹层,掀开它。”

      小厮的心跳加快了。他之前就看见这匣子有个夹层,但之前偷看的时候夹层里是空无一物的呀?

      可这次一打开,里面赫然放着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看字迹还都是谷春啼的手迹。

      “谷少爷……”小厮将身上灰尘拍了拍,拿着那一沓纸起身交给谷春啼,没想到谷春啼却又将它们推回给了小厮。

      “你看看。”

      小厮不明所以,借着夕阳的光线去看第一张纸上的字,一看之下他就变了脸色。

      这竟然是谷春啼写下的,他自幼年记事起、直到进了书院遇见这小厮之间,这些年里桩桩件件需要注意的事,他的幼年经历,谷家大宅之中的结构布局、人际关系,后来离家求学时认识的人、遇见的事、说过的话,都事无巨细地被他记录了下来!

      小厮的手不住颤抖着,牙齿紧咬着嘴唇像是要咬出血来。谷春啼将这些写下来给他……是什么意思?

      躺在床上的谷春啼面上带着极淡的笑,眉宇间尽是坦然。

      “我的身份……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我便将这些,连同我这些随身细软……都交给你,让你安安全全地成为我……”

      “也没什么值当的……都给你,喜不喜欢?”

      一时间,小厮只觉得山崩地裂。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自以为扮演了一个老实又善良的、不图回报的人,谁知谷春啼早早地就看穿了他的目的,既不拆穿,也不反抗。

      “你早知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撑起身子一拳擂在谷春啼的枕边,对着谷春啼痛苦嘶吼道:“你就不怕我为了夺你的身份而杀了你?你……你现在这样,焉知不是我下毒害你如此!”

      “我知道你不是。”谷春啼显得很平静,甚至还试图伸出手来摸一摸这小厮的脑袋,只可惜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仅存些微,又哪里抬得动手。

      “就算是也没什么……本来我活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你对我好,让我这些年活出了些人味,我理当……报之以琼瑶……”

      他的手颤颤的,垂在床边,小厮一见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连忙将自己沾了灰的手伸出来,与他相握。

      谷春啼的笑容更明朗了,被灿金色的夕阳余晖一镀,显出仙人之姿。

      “你比我聪明……用我的身份,当能活得比我像样……”

      “我就担心一点……我生于谷家,又同我母亲一样被谷家害得如此……你成为了我,务必与谷家远远扯开关系……横竖他们不会管你我死活,你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千万……别回去,别让他们害了我,又害了你…………”

      握在手心的手力道一松。谷春啼缠绵病榻两年有余,一朝终是撒手人寰。

      他离开的时候仍是带着极淡的笑,又似略有所虑。握着他手的小厮蜷缩在床边,额头抵在床沿,整个身子不住颤抖着。

      许久,他才微微起身,在掌中握着的那只已经冰凉的手上,印下一吻。

      这一吻是剧本上没有的,之前对戏的时候容意也没有提出过这个想法,完全是他的即兴发挥。摄影师在这时发挥了极强的临场应变能力,立刻推了特写机位去拍摄谷春啼的手。

      娄永锐在这一吻之后喊了咔,没有半分犹豫地决定将这个即兴保留下来。

      完美的一条过,只需要再拍一些其它机位和镜头特写就行。娄永锐一脸兴奋地回看监视器,片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都充满了即将提前收工的喜悦。

      只有容意,他仍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蜷在床边,神色虽然已经平复下来了,但身子仍然在微微颤抖,满脸是泪。

      不用再“装死”了的曲海遥见了他的样子立刻心中一疼,他已经明白了容意在想什么。

      容意这条戏中的共情,是通过想象了曲海遥死在他面前来达到的。

      “我比你大这么多真是太好了……”容意用平静的声线低语着,“否则将来你死在我前面,我一定受不了……”

      曲海遥本来出戏就比容意慢,一听这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用力回握住容意带着湿意的手,看向容意的眼底流淌着浓浓的深情和决意。

      “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在我怀里最后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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