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月光

作者:魂如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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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刻,地点是枫丹瑞雅的宴会厅。这个宴会厅可能是整个华北地区面积最大的,天花板有将近十米高,一盏盏形状相互呼应的华贵吊灯垂下来,将整个宴会厅装点得金碧辉煌又典雅时尚。

      宾客们越来越多,不光是光鲜亮丽的娱乐圈,社会各界的名流都受邀参加这场时尚盛典。衣冠楚楚的男女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各种各样的交际关系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佐以各色品质绝佳的酒类,让与会来宾们享受到名利场的至高体验。

      不过就算这里的酒类确实都品质绝佳,但也不会有人真的就冲着酒来,像曲海遥这样像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酒杯里的就更少了。邹斌根本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在人群中交际着。曲海遥现在把刘家仁彻底得罪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才刚刚为公司创造出一星半点的收入,就已经注定了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现在邹斌只盼望刘家仁要针对就针对曲海遥一个人,别把整个汇星文化拖下水。

      曲海遥也乐得自在。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被欺骗、被当面打脸的痛楚似乎是过去了,在跟刘家仁摊牌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痛被冲天的怒意包裹着,感觉不到多刺人。但现在,当怒意渐渐褪去,理智让曲海遥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之后,莫大的空虚感像海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身上,砸得他全身冰冷、不断钝痛、难以呼吸。

      如果说之前那段在国外忙碌的时间里,他还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钝痛的话,刚才就是将他的疼痛生生剥开、暴露在空气之中了。曲海遥又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被劈开,而且这次还是劈成了三瓣,一瓣大脑极为现实地纠结在自己以后在公司里、在这个圈子里应该如何自处,一瓣大脑在为自己被蒙骗、被羞辱的事实而怒不可遏,而最后剩下的一瓣大脑之中无法控制地不断回荡着刘家仁温柔时的样子,当时的曲海遥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可能早就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刘家仁的西装裤下了,但曲海遥从未对心理学有过什么研究,他从来没有明白过,这样的想法只是自己在内心中给自己划下的安全界限。

      ——因为自己不是女人,所以即使被刘家仁这样对待,自己也是安全的。“不是女人”是曲海遥给自己下的咒语,只要待在这个安全地带,自己就不会沦陷。

      但事实上已经沦陷了。要利用咒语才能控制住的心,早就已经不是真心了。曲海遥的真心大概已经向刘家仁投怀送抱,守着他的只是他那一点点拿不出手的属于直男的尊严。

      而现在他感谢自己的直男尊严。曲海遥自嘲地翘着嘴角,一口喝干杯子里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有点辛辣、入口十分酸涩,像是在品尝自己没有流出来的眼泪的味道。他急于补充水分,可这奢华到该死的会场里没有多少蒸馏水,更多的液体饮料是能够显示身份地位的酒类。这时候的曲海遥也不挑了,酒就酒吧,他不管不顾,抓起什么就喝,十足的放荡落魄。

      他酒量不大也不小,刚才那一阵抓着什么都喝,手里嘴里都没个谱,各种酒类混了一通,现在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了。脑子嗡嗡发胀,勉强还算清晰的视线里,宴会厅的光线暗了下来,事先布置好的水晶台上,当红女主持和国内一位老牌男模携手登台,《MENU》中国版十周年庆典正式开场。

      隆重的音乐和变幻的灯光都让曲海遥的头晕越来越严重了,他压根儿没听台上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能做的只是撑着自己的身体努力寻找洗手间的位置。好像是在那边吧……曲海遥勉力支撑、保持着还不算东摇西晃的脚步,慢慢地朝洗手间的方向挪了过去。这一路简直是跋山涉水,但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一楼的洗手间人满为患,也不知道为什么庆典正进行到重中之重的时候大家却都跑过来上厕所。曲海遥暗骂了声娘,只有在自己脸上泼了点水,稍稍清醒了一点之后打算往楼上的洗手间走。

      但一走到厅边他就挪不动步子了。

      这时的水晶台上站着的三个人里,中间就是容意。

      容意大概是那种天生的聚光灯焦点。台上的三个人里男模的身高属于鹤立鸡群,容意比脚上踏着恨天高的女主持也高不到哪里去,但旁边两个人的光芒加起来也没有容意一个人耀眼。曲海遥觉得有点恍惚,他刚从一楼洗手间出来,现在正站在宴会厅侧门,从他这个角度看台上,虽然看得不正,但恰好突出了容意线条分明的颧骨和下颌骨,他笔挺的脊梁、细瘦的腿、剪裁完美的华服、绚烂耀眼的灯光,都让容意显现出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特殊气质。

      这个人就是容意,是刘家仁闪闪发亮的求而不得。而自己呢?曲海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打湿的袖口,被冷汗浸湿的衬衣,因为酒精的作用潮热着、却又被泼了好几捧冷水的脸,妆容乱成一团。

      狼狈到了极点。就这样还敢称作“小容意”?他想起下午刘家仁对他的恶毒讽刺:你算什么东西?

      一股汹涌的怒意突然冲上了曲海遥的大脑,他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到如此境地?只是因为我跟台上的这个人长相相似,我就要活该被戏弄、被蒙骗、被诱哄至茫茫然交出真心之后又被砸个粉碎?而台上那个人呢?他也只是和我相似而已,如果我和他调换位置,早十年进入这个圈子、认识了刘家仁的人是我,那今天要受尽屈辱的人就是容意!

      或者,如果当初的刘家仁用之前的那种方式来追求我,可能我们早就……早就……

      曲海遥蓦地一个警醒。他居然到现在都在隐隐期待着和刘家仁还有以后,到现在都还觉得刘家仁这个人是值得期待的,到现在都没有明白,那个让他愿意交付出真心的刘家仁是扮演出来的假象、而将他的心摔得粉碎的刘家仁才是真实的。

      不是好情人,而是好刽子手。曲海遥到现在才恍若大梦初醒般认识到这一点,而台上那个人,早在十多年前就明白了。

      自己果然是个赝品、劣质品,那个人才是珍贵的白月光。

      太丢脸了……曲海遥落荒而逃,无头苍蝇一样找寻着去二楼的路,还因为极度的混乱连着走错了两次,等到第三次终于撞进洗手间的时候,他终于天旋地转地扑在了洗脸池上。

      ***
      ***
      ***

      恶心的呕吐感来袭的时候正好有人用力拍打着曲海遥的侧脸,后来想想真是谢天谢地。有多少人在酒精昏迷中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要真那样死了,估计曲海遥真会羞愤到化为厉鬼。

      但当时曲海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他只想吐。把他从地上捡起来的倒霉蛋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支撑着他烂泥一样的身体一边冷声说“给我忍着”,然后拖着他移动。中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曲海遥完全没意识,只本能地勉力克制住想吐的冲动。直到耳朵里听到有人说了一声“好了你吐吧”,他就像听见了发令枪一样抱着手上唯一能抱住的东西拼命吐了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他抱着的是马桶。

      曲海遥在隔间里吐得惊天动地,容意顺手带上隔间的门以免有人进来看见,他皱着眉头盯着和马桶相亲相爱的醉鬼,以免他把自己溺死在马桶里。见他他吐得差不多了,容意又过去拎起他的上半身,让马桶感应冲洗。

      ——真沉。

      曲海遥连身型都和容意像,看着瘦,其实挺有分量。容意正在发愁该怎么把这个醉鬼拎出去,自己当然能搬得动他,但这里是公共场合,万一人来人往的看见了,样子总归不好看。“大小容意”结伴大醉什么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的八卦标题。

      地上的醉鬼发出难受的呜咽声,容意懒得理他,刚想干脆无视的下一秒钟就像感应到什么一样闪电般地退开一步,好险就让这个醉鬼把吐得脏兮兮的手和脸蹭在自己裤子上。容意今天这一身行头值两百多万,他已经气得想骂娘了。他阴着脸任凭这醉鬼摔在地上,转身抽了一堆纸巾,然后矮下身子扳起曲海遥的脑袋,动作很粗暴地擦拭着那张醉醺醺的脸。

      醉鬼总算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极其茫然的眼神二愣子般环视了一圈。容意不耐烦地说:“听见我说话吗?你助理电话多少?我打给他让他进来接你——像什么样子!”

      最后一小句简直听得见火星子。容意向来不是个喜欢照顾流浪动物的,更何况是人。都是成年人,都有自我约束的能力,居然还在这种场合醉成这副鬼样子。

      但这小孩毕竟还是略有不同的,尤其是容意早听说了曲海遥推掉了袁导的那部《丰年》。当时的容意乍听之下确实吃了一惊,袁导自己也很吃惊,几人聚在一起时还在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但容意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些猜测。

      真实情况和容意猜测的也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对这孩子,容意毕竟还是多看了一眼。但最多也就到这儿了,容意看着曲海遥这副茫茫然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想伸手抽他。可这一巴掌还没扇到,曲海遥突然出声了。

      “容意……吗……?”

      他声音带汽,显得朦朦胧胧的,又有一丝像是在撒娇的韵味。容意最看不来这副娇娇嗲嗲样子的男人,刚想开骂就听见声音的主人用那笼着水汽的娇声发出了一个刺骨的冷哼声。

      “你真是……发光。”

      好像是一句赞美,但容意不可能听不出这赞美中的讽刺。他微微挑起眉,就见到曲海遥朦胧睁开的双眼里沉着苦痛和不甘凝聚而成的尖锐感。

      “又好看、又厉害……”他像是在努力地将心里的想法组织成语言,但多少有些前后不搭。“跟你一比,我就……不成样子,”曲海遥摇着头,但这动作显然加剧了他的头晕目眩,“不成样子……反正我就是个赝品,又烂又次……”

      容意有些听不下去。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猜测也只是大致正确,并非全部,现在看曲海遥的样子,他肯定不光是被胁迫那么简单。当年的自己是被胁迫,但曲海遥可能更惨。

      被欺骗当然比被胁迫更惨,容意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目光里褪去了一些不耐烦的意味,多少显出了一些柔和。

      “行了行了,”他试图把曲海遥的身体扶正一些,“你现在连‘品’都不是,还什么赝不赝的……手机在哪儿?我给你助理打电话。”

      他在曲海遥身上摸索着找手机,却骤然被这醉得七荤八素的小孩握住了手腕。容意惊了一下,反射性抬起头来看着曲海遥,然后惊讶于自己只是少看了一瞬间而已,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居然就积累了那样多的戾气。

      “但是我不甘心。”

      一瞬间容意简直觉得曲海遥根本就没醉,他嘴上说着“不甘心”,而不甘心这个词就这样生动地映在他的眼睛里,冲散了所有那些纸醉金迷。

      “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长得像你,凭什么我要遭这份罪?”曲海遥的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潮在汹涌,“因为我年轻、没地位,我就活该被欺负?活该被骗?我是不如你,不如你,我就活该被糟践?”

      本来清朗干净的声音在酒精和戾气的双重作用之下熏晕得喑哑黯沉,容意的手腕被曲海遥扣得微微生疼。其实真要用力的话容意也不会挣不开曲海遥的控制,但这字字句句的控诉却让容意一时间没了挣脱的想法。

      没人知道容意有多明白这样的不甘心。曲海遥的脸和自己这么像,这样看着他,就像是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看着当年那个无力又不甘的自己。

      他们甚至连应对的态度都那么相像——干脆利落地躲开,不愿再扯上关系。

      曾经的容意就是这么愤怒,甚至比曲海遥还更加愤怒一百倍。他曾经抄起键盘将乐队宿舍砸得一片狼藉,双手沾染着自己的血液,向天地控诉这他妈是什么操蛋的“规则”!然而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能力都没有,“规则”却早已建立起来,他能做的不过是抗拒和走开,除此之外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就像现在的曲海遥。

      连不甘心也像是现在的曲海遥。他看着这张比自己年轻可爱的脸上那显出狰狞的苦楚和悲愤,而下一瞬间这两种表情就迅速凝结成让容意有点反应不过来的坚定。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人糟践。”曲海遥一字一顿地宣告着,“我,曲海遥,从今天起,立誓要做个能糟践别人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容意皱起了眉头,眼神显得有些危险。“你想糟践谁?想怎么糟践?”

      谁知道曲海遥比他理直气壮多了。“我想糟践你!”

      容意:“…………………………”

      “哦。”他只能发出这么一声作为回应,脑子里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个画风大喘气是怎么回事。

      “想怎么糟践……”曲海遥那被酒精糊了一脑子的思维系统似乎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临时抱佛脚地运转起来。

      “怎么糟践……那当然是我要骑在你头上!”

      容意:“…………………………”

      “我要立誓成为比你还厉害的五金影帝,噢不对,八金影帝!……嗝、”

      大概是说话太快、情绪太亢奋,曲海遥终于迟钝地打起了酒嗝。容意的观感在半分钟之内经历了从沉重感慨到莫名其妙再到无话可说最后停止在哭笑不得,他囧着一张脸瞅着已经放开了自己手腕的曲海遥还在絮絮叨叨“要升上CEO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叹了一口气之后揉了揉有点麻的手腕,一边继续在曲海遥身上摸手机一边面无表情道:“好好好,八金大影帝,要不要给你配个八心八箭王牌大钻戒?”

      “王八戒?”曲海遥懵懵的,用一种完全不明白的语气嘟囔着,然后嘿嘿笑开:“好!王八戒,朕……准了!”

      容意迅速用手背摁住了嘴,生怕自己真笑出来。他双肩有些可疑的抖动,灵敏的耳朵却在曲海遥的傻笑和嘟囔声中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细小的脚步声。

      他蓦地沉下一张脸,把曲海遥扔在原地就出了隔间。、

      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进来的是刘家仁。

      容意和刘家仁已经有些时间没见了,反正俩人也是知根知底的,刘家仁再装出什么社会精英的样子,容意也只会觉得他是衣冠禽兽。就像现在,他衣冠楚楚嘴角带笑,容意只觉得这厮脸上的面具恶心得一比,让人只想撕烂他的脸。

      “好久不见。”刘家仁声音很轻,像是刻意暧昧的耳语。容意又是一阵恶寒,他懒得跟刘家仁演戏,直接噎了回去:“再久点就更好了,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刘家仁笑了,眼睛瞥向容意刚刚出来的那个隔间。容意直接挡在了隔间门口,把门遮得死死的,与其说是在对抗心怀不轨的刘家仁,倒不如说是在保护里面的曲海遥,尽管清醒的两个人都知道醉死在里面的人是谁、为什么。

      “因为你,又毁了一个年轻人一生的前程。容意,你有成就感吗?”

      刘家仁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恶意。容意十几年前就领教过他倒打一耙的功力了,现在完全油盐不进:“别捧着个屎盆子见人就扣,也不嫌臭。自己拉的屎自己埋好了,不然就自己吃进去。”

      和英姿飒爽、气势逼人的高阶形象不同,容意真的恶毒起来其实粗鄙得很,什么恶心骂什么,打架的时候也是,什么招阴出什么,一切以搞死对方为目的。当年刘家仁领教了他这一面之后非但没被雷到,反而愈发觉得这人他一定要得到手。但这种心态他当然没跟容意说过,容意也就无从了解。说到底就算他知道了,也并不会收敛自己的恶行恶相。容意这个人对于“坚守自我”这个概念的贯彻已经到了苦行的地步,不是一两个变态就能让他动摇的。

      但变态之所以是变态,也有他们让人叹服的地方。容意之于刘家仁,已经成了生命中不能抹去的一个重要的齿轮。他听了容意的粗俗恶语之后不但没有退缩,反而笑得更显眼了,深邃的眼睛眯起来,眼中闪动的是不加掩饰的贪婪。

      “我看你对曲海遥好像还挺另眼相看的?没关系,别着急,曲海遥既然是第一个,那以后也还会有下一个的。小容意、小小容意……这世上有几个像你的,我就都毁了。”

      容意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扯开了唇角。“然后呢?你吓我啊?连我自己的人生我都不怕有怪物碰瓷,你拿别人的人生来威胁我?你脑子没病吧?”

      他用一种像是看小丑一样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刘家仁,然后一斜身子往隔间的门上一靠:“而且连我你都搞不死,你还想搞死谁?是金子总会发光,屎才会被狗吃。”

      刘家仁丝毫不介意自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挑了挑眉:“所以你是金子?”

      “废话。不然是屎吗。”

      “那,里面那个也是?”

      他往隔间的方向扫了一眼,指代的意味明显。容意回呛道:“是不是金子不知道,反正没被狗吃,看来肯定不是屎了。”

      刘家仁哼了一声。“那我就看他会不会发光了。”

      回答他的是容意嚣张扬起的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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