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长安城中有家听情斋，莫要以为那是什么文人雅士附庸风雅的地方，那里只是一家小小的点心铺子，但是做出来的糕点却是世间绝无仅有，只此一份的，并且主人家绝不会再做第二份。
　　我便是那家点心铺子的老板娘，我没有姓，旁人唤我也只是唤我“听娘”，偶尔旁边卖桂花汤圆的大娘会问我，说我长得也不丑，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嫁了，那样也不用这般辛苦了，我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前几日，王上大婚，新娶了王后，整座长安城处处张灯结彩，喜气随处可见。
　　可是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只是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日复一日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一日，我刚刚打开店门，就有一位客人上门了，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相貌英俊，身上还带着一点未脱的少年气，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眸子。
　　“客官想要点什么？”
　　“姑娘便是听情斋的老板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山谷里潺潺的小溪。
　　“是。”
　　“两年前，姑娘店里是否做过一份相思红豆卷？”
　　相思红豆卷？我的记忆瞬时回到了两年前，我这个人啊，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记性特别的好。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中秋夜，我正打算关门打烊，挂在门框上的风铃突然响了，一个白衣公子走了进来。
　　我看这位公子衣着精致，俊眉修眼，长身玉立，周身自带威严之感，应该是某个达官贵族家的少爷，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我这小小的点心铺子里呢，连个下人也不带。
　　“公子想要些什么？”
　　“一份红豆卷。”
　　“公子是自己吃还是送人的？”
　　“送给心上人的。”白衣公子的耳尖红了，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公子稍等，半个时辰便好。”
　　一份相思红豆卷，二两银子，我自记忆中反应过来，“做过。”
　　“姑娘能否再做一份一模一样的？” 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丝恳求。
　　“对不起，我这儿的规矩向来便是一份点心只做一次。”
　　“真的不行吗？多少钱都可以。”
　　“这不是钱的事儿，对我来说，点心就和人一样，每份点心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做出来一模一样的，吃起来也不是原来那种味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请姑娘为我做一份相思红豆卷和一份香蒲酥，那份红豆卷不是用来吃的，味道不一样我也要。”
　　这人真是好生奇怪，点心不用来吃，还能用来看啊，“好吧，那我就破例一次，什么时候取？”
　　“就这两天吧，再过几天我就要去边关了。”
　　他出手很大方，直接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说两份点心而已，用不了这么多，他却只是摆摆手，“姑娘能为在下破例，在下已是感激不尽，这份点心对我的意义远不止二十两银子这么简单。”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第三天的下午，他便把点心给取走了。
　　隔天，我便听说了一个消息，大将军程霖之自请镇守边关，王上同意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不曾再见过那个要第二份红豆卷的人。
　　这么些年来，将军只回过长安两次，一次是王后诞下了太子，将军回来参加太子的册封大典，只在长安停留了两三日。
　　还有一次是将军在一次攻打燕国的战役中中了箭，生命垂危，被送回长安，王上看心腹爱将受伤，整整罢朝十日，带着整个太医院没日没夜的守在将军府。
　　将军清醒之后，入宫向王上谢了恩，第二日便启程回了边关。
　　这些年中，曾经也有人来到听情斋，希望我可以为他的主子做各种各样的香蒲酥，说香蒲酥是他的主子最爱的点心，我为他奉上了几十种不同的香蒲酥，独独没有当年我做给那个年轻人的那种，因为一份点心我只做一次。
　　将军第三次回长安，是为了——国丧。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再度见到了当年的那个年轻人。
　　他老了，他的相貌依然俊朗，可是他的眼睛不再明亮。
　　他再度光顾了我的小店。
　　“这么多年，姑娘似是一点都不曾变老。”
　　“无欲无求，不被尘世牵绊，自然不会老，人会老，还是因为他们的心已经不再年轻了。”
　　“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姑娘这般洒脱。”
　　“其实将军也是洒脱之人。”
　　对于我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将军的爱人喜欢那道香蒲酥吗？”
　　“他很喜欢。”
　　“我想也是。”
　　他离开之前，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我希望能把我和他的故事讲给你听。”
　　王上归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登基，程霖之身为先王的爱将，自然是一心辅佐新王。
　　可是新王年幼，依赖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能治理好国家，不过二年光景，听信奸人谗言的新王便夺了将军的权。
　　很多人都觉得将军有可能会起兵造反，毕竟谁不想当这天下第一人，兵马握在将军手里，整个朝堂唯其马首是瞻，只要他想，不需费一兵一卒，这偌大的云国马上便能改朝换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将军主动上交了兵符，卸去所有的职务，赋闲在家。
　　我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很普通的故事，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桥段，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他的那个他，不是她而已。
　　听到最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他成亲那天，站在高台上，我知道，他看的人是我，这就够了。”
　　我不懂他们的故事，也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我只是个旁听人。
　　我终于知道了第一份红豆卷，第一份香蒲酥是赠于谁？也终于知道第二份香蒲酥是何人所求。
　　何必呢，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点心，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
　　又是几年时间，燕国当年战败，怀恨已久，听说云国的新王夺了程霖之的兵权，便纠结了其余几个小国，举兵来犯。
　　敌军势如破竹，云国一连失守数座城池，百姓人心惶惶，朝臣们联名上书，希望王上可以重新启用程将军。
　　年过不惑的大将军重新披甲上阵，我只会做点心，没什么好送他的，便为他做了第三份红豆卷让他带走。
　　“谢谢姑娘。”
　　大军出发那天，我去城门口送他，我只见过他三次，如今，这是第四次。
　　我再没见过他，只是听说他与燕国的大将同归于尽，燕国，云国皆受重创，也算那小王上有点良心，寻回他的尸首，厚葬了，举国三日哀丧。
　　偶尔我会想起他曾经说的，“我本不喜为将，为将也只是为了那一人。”
　　先王叶简，将军程霖之，世人皆说他们君臣情深，也许千百年后史书上也会是这样记载的。
　　是的，他们今生只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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