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故人来

　　当夜，简杏洗漱完后便直接躺床上。
　　在奶茶店里兼职八个小时，站得多坐得少。幸好她是跳芭蕾的，如若不然，定会腰酸背痛，浑身难受。

　　简杏裹紧被子，脸转朝窗。
　　一只木椅靠墙站，椅背上晾着薄薄的褐色针织外套。
　　她眨眨眼，忽地想起一桩事，飞身下床冲到椅旁，朝外套的口袋里一掏，又风卷般逃回被窝里。

　　简杏用被子蒙住全身，躲在黑暗里抚摸掌心里的银行卡。
　　冰凉，超薄，表面有凸起的连串数字。

　　晚上奶茶店关门后，简杏特地去了趟银行。舒时辩给的密码没错，卡里也的确有一大笔钱，不过并非他口中的三万五，而是整整五万。
　　以简杏当实习芭蕾演员的工资，不吃不喝两年才能凑齐五万。

　　可她分文未取。
　　一来，五万远超舒时辩所说的三个月工资。二来，简杏还没正式开始工作，也无法预料中途是否会有变故。

　　“项目负责人……”简杏的指尖在银行卡表面滑过，呢喃道：“舒时辩……”
　　本以为落选了就再也不会和你有交集，没想到仍然牵扯到一起。在舞团遇到你，去奶茶店兼职也能遇到你……
　　哎，明明七年前就该断了的缘分，却藕断丝连。

　　简杏翻身，把银行卡塞到枕头底下。
　　不想了，多思无益，明天还要早起。

　　*

　　次日早上七点半，黑色捷豹准时从观景芒的树荫下驶过。
　　简杏接到电话，一把抓过摆在茶几上的切片吐司，又将小包往肩上一扣，匆匆奔赴下楼。
　　跨下最后一层阶梯，捷豹就停在眼前，已经调头。

　　舒时辩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搭着方向盘，上半身穿深蓝牛仔夹克，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早。”简杏礼貌问候，不曾多想直接绕过车尾，走到后车座。可她的手一接触到门把，便听见哚地一声，车锁挂上。
　　副驾驶座的车窗缓缓摇下，舒时辩不冷不淡的声音飘出，“前面。”

　　简杏没法，老老实实朝前几步，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里。
　　才落座，简杏眼前有什么东西挥过，手背压上一团暖呼呼的东西。她低下头，看见包裹在牛皮纸袋里的包子和豆浆。
　　“我有面包。”简杏挪开牛皮纸，露出压在手掌下的吐司。

　　舒时辩冷瞥来，态度依旧，“面包掉屑，弄脏我的车。”
　　“我会很小心的。”简杏继续尝试拒绝。
　　话未完，舒时辩的手又在眼前挥过，吐司被抽走，牛皮纸袋落在简杏的大腿上。

　　烫！
　　简杏忙拾掇好牛皮纸袋，眼睁睁看他把吐司塞到车门侧边。

　　舒时辩面无表情地说：“你吃包子，这个留给我当夜宵。”
　　“今天过期。”简杏好心提醒。
　　他眉尾一泠，闷声道：“走了。”

　　引擎发动，捷豹迅捷上坡，开出观景芒小道，在中山大道上飞驰而去。

　　*

　　捷豹泊在世贸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
　　简杏跟随舒时辩的脚步下车，并非昨日般去先前台刷卡过闸，而是由他领向VIP通道。
　　指纹开门，电梯直升第一百层。

　　舒时辩不开口，简杏也没出声。
　　电梯到达后，两人步行一小段路，走下旋转楼梯，来到位于第九十八层的会议室。再眼熟不过的磨砂玻璃，隐约可见会议室里有两个走动的人影。
　　舒时辩侧身推门，“女士优先。”

　　简杏颔首，缓步走进会议室。
　　熟悉的环形桌，熟悉的两张脸孔，还听见熟悉的笑声。是方朔，坐在转椅上，笑眼盈盈，“啊，人来了！”
　　正绕桌踱步的陈墨理闻声回头，目光冰冷，面无表情。

　　方朔率先迎过来，就停在简杏的跟前，十分热情，“上次见面匆匆忙忙，都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方朔，他是陈墨理。我管运营，他管财务。至于门口那位，你应该很熟悉——舒时辩，坐拥百万女友粉的科技新贵，其实就是个写代码的。”
　　简杏忍俊不禁，一展笑颜。

　　方朔见她笑，心中也欢喜，“会笑就好。他们两个都是闷葫芦，这些年我可真没少发愁。”说着，拍拍身边的皮转椅，“来，坐下，我们到时间开会了。”
　　话音落，其余两人已然就坐。简杏见状，也矮身坐下。

　　四人的间距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方朔先行发言，语气稳重，有条有理，“OneS和G市芭蕾舞团已经签下合约，在接下来的一年内，将由OneS承包并提供技术支持，以G市为起点，率先展开全息芭蕾演出。全息技术在过去的三年内风靡国内外，热衷艺术表演的全息爱好者，肯定愿意花钱到剧院里观看芭蕾演出。但是——”
　　“我们还缺少一个条件。”陈墨理接话，漠然而熟练，“形象代言人，门面般的存在。挑选正确的人，配合广告投放，又会吸引一波消费者。”

　　舒时辩转向简杏，神情严肃，吐字清晰。他深深凝视简杏，似是在单独和她讲话，但所有人也都能听见，“考虑到专业性、时间以及……”
　　陈墨理提醒，“成本。”
　　舒时辩点头，续道：“以及成本，我们三人一致决定从舞团现有的成员里挑选，所以想问问项目负责人的意见。”

　　简杏认真听着，努力理清思绪。
　　她耗费半分钟，才意识到‘项目负责人’指的是自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简杏有些尴尬地眨眨眼，“抱歉，以前没经历过商务会议，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朔笑笑，“没事，慢慢适应。”
　　而舒时辩也为她搭出台阶，问道：“关于代言人，你有合适的人选么？”

　　“首席。”简杏答道，几乎是自然反应。
　　一说到G市芭蕾舞团的门面担当，非首席莫属，不论是芭蕾功底，抑或是容貌，首席兼具上乘。
　　陈墨理很赞同，颔首道：“首席确实不错。”

　　可舒时辩却沉默良久，依旧凝视她，略有不解，稍带提示，“一般人都会趁机自荐。”
　　简杏耸肩，“这是不是说明我不一般？”
　　“噗。”方朔笑出声。
　　“你就非要……”舒时辩握拳，暴躁全写在脸上。三秒后，他强咽下火气，不耐地摆摆手，“没事。”

　　方朔察觉苗头，故意发问，“时辩，你有想法吗？”
　　舒时辩在转椅上侧身，透过窗望向外头。面朝灌铅般灰蒙蒙的天，他肯定道：“我选林沁。”

　　闻言，简杏怔住。
　　有什么东西，猛地提上嗓子眼，又忽地下坠到胃里，失衡得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我反对。”陈墨理推了推镜框，丝毫不留情面，“林沁甚至连参演的资格都没有，观众会更希望看到代言人也能出现在舞台上。”
　　方朔举起左手，“我同意——”
　　陈墨理转眸，舒时辩回头来，简杏也愣愣跟望。

　　又闻方朔续上，“我同意选林沁。只要是投资方硬性要求，把代言人安排进出演名单里……”他摊开手，唇角上扬，“简直轻而易举，不是吗？”
　　舒时辩也咧嘴笑，得意且嚣张，“二比一。”
　　陈墨理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简杏环视三人，心中有所打算，“我有投票的资格吗？”她料到会成为全场焦点，努力让心跳降下，保持面不改色。
　　没人开口，即是默认。
　　她咽了咽口水，平静道：“我反对。所以不是二比一，是二比二。”

　　几乎是在瞬间，舒时辩的面色变得阴郁森然。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额上青筋凸起，头顶熊熊升起一团火，引燃炸弹的导线。舒时辩起身，回头死盯简杏。
　　整整十秒。
　　十秒后，舒时辩没有爆发，闷不做声地夺门而去。

　　陈墨理站起身，面庞始终冷漠，留下一句‘下次再讨论’，随之而去。

　　“时辩现在应该很烦躁。”方朔走来，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眉眼噙笑，“他肯定特别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简杏垂下眼帘，不知所措地抠手指，“对不起。”

　　方朔连连摇头，“你只是做了选择。但我想告诉你，时辩最近像解锁了潘多拉的匣子，灵感泉涌，每天都有新点子。OneS成立至今，我只在头一年见过他这样。可现在，时辩又活了过来，就因为遇见你。”
　　说着，他也起身走到门旁，推门离去，“或许你不是简杏，但你绝对是那把对的钥匙。”

　　钥匙……
　　简杏默然思忖。
　　七年前也有人这样形容她，一把钥匙。

　　身为钥匙，就该做钥匙该做的事。
　　不是吗？

　　*

　　简杏在CEO办公室里找到舒时辩时，他正坐在落地窗旁，脑袋失落地倚在窗上，眸光黯淡，眼神不知飘到何处。
　　她敲门，不见回应，直接推门进去。

　　舒时辩头也不回，生硬道：“你来做什么？”
　　简杏缓缓走去，也在窗边坐下。
　　外面高楼林立，抬头望不见顶，低头不着地，尽是浮华。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说完我就走。”
　　舒时辩扯动唇线，并没有开口，似乎是默许了。
　　“师傅曾经教我，有多大的能耐，就干多大的活儿。成就得靠自己争取，而不是别人的施舍。”简杏一面回想，又道：“刚才我如若不拒绝，怕是以后都要挂上‘关系户’的称号。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让我自己来，公平竞争，名正言顺。好不好？”

　　简杏说完，注意到舒时辩已经转过头来看她，目光灼灼。
　　“好。”舒时辩的声音沙哑，却难得温柔。

　　简杏还不及回应，舒时辩宽阔的手掌已经贴过来，就停留在她的右脸上，掌心温热。
　　他给予的温度，七年不改。

　　年少时的心心念念就在眼前。
　　她曾奋力想要拥抱的火焰就在眼前。
　　简杏凝视他的眉，他的眼，恍惚似又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

　　简杏微醺，见舒时辩眸中动情，手指也轻抚上她的唇线，脸渐渐贴近……
　　舒时辩的吻湿润而柔软，极温柔又小心翼翼，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你知道吗，真的很像她……”
　　不仅长得像，连倔脾气也像。

　　简杏错愕，四肢僵死。
　　她听见自己的胸腔，有万马奔腾，横扫过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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