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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开朗讨债的第十天
贺开朗在城东租的房子，四十八平米，月租两千，二十三楼，酒店式公寓，开放式厨房。开门之前，就听见房子里“喵”的一声。
猫粮拌上以后，贺开朗就被抛弃了。
贺开朗的猫叫“宇宙”，当时他在追一部地球发展史的纪录片，奶猫是楼下垃圾桶捡的，在朋友圈求助一晚，救了回来。贺开朗照着网上查的攻略，把宇宙从一丁点儿大、浑身耷拉毛的小奶猫，靠着让它吃他妈同事家里刚下崽不到三天的母猫的奶，继而奶糕、猫粮，现在吃妙鲜包拌饭。刚从家带过来的时候，宇宙每天在贺开朗的枕头上撒尿，早上醒来，贺开朗还在犯迷糊的时候，宇宙就尿了。
这间屋子，他租了才半个月，押一付三，带过来的三万块，八千块给了房东。
洗漱完之后，贺开朗满脸放空地瘫在沙发上。这间出租屋，最让他满意的，就是可以俯瞰小半座城市。
现在是夏季，早晨大概六点前后天开始亮，夜晚八点半左右天黑。
贺开朗站在大玻璃窗前喝水，放眼望去，是这个城市的灯光，他的脚下，高架桥上街灯仍然很亮，二十四小时的光龙环绕，这城市从不寂寞。
临睡前贺开朗打开微博刷了一下，看到一条热门，撸猫的手停了下来，手指陷在柔软的猫毛里。
是崔刀妹上飞机前发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贺开朗头发还是湿的，耷拉在眉前。崔刀妹写了一条长微博，普及小额民间借贷的相关知识，她现在不干这个专门方向，但她的微博会科普各类法律知识。于是崔刀妹讲完借贷顺手痛陈了一下催债人员也是受人之托，与公司之间是合法的劳动关系，在工作过程中的人身、财产安全应当受到保护，跑题地讲了一下工伤判定、故意伤害行为构成的犯罪。
下面的评论却炸开了锅——
天天备考CPA：【这位律师，你这是给高利贷站街的意思吗？】
第一条热评已经堆起一千多楼，几乎不用贺开朗动动脑，手指自己就点开来看。
【还是律师，说话这么没分寸，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爱疯⑧plus的客户端，跟平民百姓是不一样。你家没个困难的时候啊，借钱就低人一等吗，借钱就该让人每天追着讨债吗，借钱就应该忍辱负重被人羞辱吗？搞笑，谁来我家催债，我让他尝尝福尔马林什么味】
【小哥眼熟，好像以前这个博主发过】
【这次我站借钱的人，我爸也借了三十万，跟一个小额贷款公司，利息特别高，本来就是高利贷，不知道怎么还能开。没还完的时候我觉得跟脑门上挂着一把刀，有两个月我吃的都是面条，看上的东西都不敢买，朋友约吃饭不敢出门，一听要聚餐先问是什么餐厅，人均三十往上都推掉。那个小额贷款公司挂的是个服务公司的名头，还雇了催债的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凶，逾期几天不还就会去堵你的门，像□□。上个月刚还清，这辈子都不会借了。】
【发生什么了？】
【私你了。】
贺开朗点出去看了看，这条微博是崔刀妹在晚上九点多发的，之后她一直没回也没有给任何评论点赞。现在转发八千多，评论一万多条，点赞三万。下面过半的人在讨论高利贷的问题。
一看贺开朗就发现，大部分网友根本分不清小额贷款和高利贷，大家对催收人员只有一个印象：□□。
贺开朗想起下地铁时的那个女生，突然脸色古怪起来：她不会当时正在刷微博，刷到这张照片吧。
贺开朗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来的是大学同学，叫李杜，通过老爸的关系，在C城一个剧院做活动策划。
李杜在电话里说：“你来C城了？怎么也不发个朋友圈？”
贺开朗：“我忘了发没发，才来几天。”
李杜：“什么时候约哥儿几个出来吃饭？
贺开朗实在抹不开面子，答应李杜七月中旬那个周末，几个大学室友约着一起吃个饭，蹦个迪。刚挂电话，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陌生号码。
贺开朗奇怪地接了起来。
“你好，是欠债不还……天打雷劈……有保无忧……公司的贺哥吗？”
贺开朗怀疑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本地陌生座机，归属地应该是某个公司的来电，可能是卖保险的。
贺开朗：“你好。”
“是这样，我们公司发现，有一名员工，三个月前在你们公司办了一笔二十万的贷款，今天您好像上门讨债去了。老总的意思，想约您见个面。”
贺开朗皱起眉：“为什么约我见面？我只是催债跑腿的员工，要不我给你欠债人当时经办的负责人电话。”
“不不不，我们钱总约的就是您。”
贺开朗更奇怪了，员工欠外债，约他做什么？难道想替员工还债？这么良心的企业为什么他就碰不到。
“那……你知道钱总约我什么事吗？”贺开朗试探地问。
“我不太清楚，等您见到钱总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贺开朗记了个地址，挂电话以后，打电话的妹子又把约好的咖啡厅地址发给他，贺开朗看了一眼，是这座城市普通上班族常去的连锁咖啡店，一杯咖啡三四十，不算太贵。
已经接近十二点，贺开朗迷迷糊糊躺床上，手机被挤压在脸上，手机里一直在循环播放崔刀妹的铃声。
就在贺开朗要睡着的时候，崔刀妹总算接电话了，她已经到了公司订好的酒店，之前在路上狂奔没有听见铃声。
“微博我看到了，今天太累了，明天我再发个文章。你早点睡，上微博的人才多少，要是不放心，你戴个口罩好了。再说我弟这么好看，还怕别人看？谁敢泼你油漆，姐帮你告得他倾家荡产。”
上班时候的夜晚，贺开朗总是一身酸痛地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二三十分钟，才能入睡。
有时候一直睡不着，就起来看诗集。拜伦或者木心、北岛，这地方虽然很小，他还是让他妈给他寄过来一纸箱子书。
倒不是说贺开朗有多爱看书，只是当他焦虑或是寂寞，文字能够带他快速逃离情绪灾难的现场。这在贺开朗看来，也是一种逃避。像那部日剧说的——逃避可耻但有用。书是他在快节奏生活里的避风港，温暖、安全。
早上起来，贺开朗第一件事是开饮水机喝水，接着喂猫，看着电视刷牙洗漱，同时在锅子里煮两苞玉米，有时候是菜场买的包好的饺子。洗漱完了坐一小会就能吃早饭。
来这座城市快半个月，贺开朗恢复到在家待业时的养老作息，吃得也健康起来。贺开朗不爱点外卖，单看餐费不贵，但算上配送费，提价打折。一顿外卖少说要接近五十才能吃饱，自己做一顿，十块钱的猪肉、八块钱的蔬菜、配菜作料几毛钱，气费也花不了多少。长久下来还是能省一点。
关键是老吃外卖贺开朗就会觉得自己生活得不太健康，他有时候也觉得这可能是偏见。
上班时间是九点，公司在地铁口附近，同一层楼还有三家公司。贺开朗他们公司老板不是没赚钱，只是钱生钱的生意，不需要那么大场地。公司规模不大，五十来号人，三百平米包了半层楼，剩下的地盘，一间网络公司，一间美发美容店。
不知道为什么美发店要开在楼上，这样客源真的会好吗？来的第一天，贺开朗就这么想，后来被美发店的红头发小姑娘生拉硬拽过去剪过一次头，还挺好。酒香不怕巷子深，贺开朗一想，人家能在这座楼里开店好几年都不倒，说明盈利应该还行。
电梯里人挤人，贺开朗生怕自己挨到同在电梯里的姑娘，整个身体绷得笔直，不敢呼吸。
办公楼是一座住宅商用混合型公寓，七楼往下是住宅，七楼往上是商用。楼上主要是律所和投资公司，当然也有一些比较奇怪的，什么信用合作社、老年人活动中心之类。
到公司时，贺开朗又看见十几个推着行李箱的年轻人，拥挤在不太宽敞的楼道里。
一早到公司，主要是分派任务，由于贺开朗昨天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他老舅让他下午回去休息半天。
贺开朗本来还琢磨着怎么请事假去见那个钱总，这下不必开口了。
上午刷刷微博、看看网页，贺开朗去茶水间的时候，听见楼道里有人在哭。
一个头发挑染成绿色的小姑娘，穿了件亮片背心，蹲在垃圾桶边哭。
“要办卡嘛，我现在身上没钱了。”
“等我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还给你。”
“两百，求职卡。”
“是啊，包给你找到工作，三天以内通知，都是去书店什么的，一个月三四千的都有，轮休，有的要上几个小时夜班。”
小姑娘起初声音很大，现在声音低了点儿，哭声也收起来。
贺开朗听明白，大概是姑娘家里人答应给她打钱办卡了。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两百块都拿不出来了，还拖着一口大箱子，总不会住在街上。
贺开朗泡了杯咖啡，站在茶水间门口，顿住了脚。
那姑娘抬起头看他，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贺开朗说：“你等一下。”
十几秒以后，贺开朗从公司里出来，给小姑娘递了一包纸。
那小姑娘收拾了一下脸，特别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把没用完的纸还给贺开朗。
“你身上没钱了吗？”贺开朗实在忍不住问了，他满脑子都是小姑娘睡桥洞被人盯上劫财劫色的社会新闻。
姑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很犹豫。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要是真的没钱了，我可以借给你一点。”贺开朗往公司牌子指了一下，“我们是小额贷款的公司，我个人可以借给你一点，你是外地人？”
姑娘：“嗯，放暑假，来打工。”
“刚打电话的是你妈妈？”
“嗯。”
“其实……”贺开朗犹豫了一下，说，“找工作如果收钱，是骗你的。这种就类似职介所，交了钱会叫你回去等消息，不一定什么时候通知你，再说你自己找不通过职介所也不用交这两百块。一个人两百，一天人来人往的，刚才我看你们在那儿扎堆的都有快十个人了，这就是两千。”顿了顿，贺开朗又说，“我前几年找暑期工也遇到过，如果你不怕苦，想找肯德基麦当劳这种，可以去店铺还有他们的网站看看，书店也可以去门店问，关注书店的公众号，他们有招人也会放在上面。”
小姑娘咬住嘴唇，向贺开朗身后看。
职介所的人当没看见贺开朗，女人走过去搭住小姑娘的肩膀，温柔道：“考虑好了吗？你也可以不用通过我们公司找工作，自己去也是一样的，只是现在就业形势不大好，你也不是名校毕业，没有工作经验，再说暑假就两个月，通过我们这边三天就能去上班了，两个月能挣七八千，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再耽误几天大概就只能干一个月，基本没有地方招一个月的人手，你都没上手就又要回去上学了，人家单位何必浪费这个人力财力招你。人力成本也是成本是不是？”
“我给我妈说了，朱姐你等会，我妈去银行给我存，她不会用电子转账，要等一会。”小姑娘说。
贺开朗看着小姑娘跟着女人进那边的服务公司，这样的事起初他还会多劝说几句，现在不了。
·
快到中午，贺开朗再次收到那个约他和钱总见面的地址。在另外一个街区，过去要二十分钟地铁转一趟公交车，公交只有两站。四十分钟能到，很近。
贺开朗来C市前，住在一个房价五六千，特别高档的盘也就一万二的小县城，从城东步行到城西撑死了四十分钟。
到C市以后，再也不觉得家乡大了，他小时候上学要走半个小时，都觉得特别远。
贺开朗十二点打卡下班，回住的地方洗澡换衣服，紧张兮兮地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既担心自己形象给人的感觉不好，又满脑子装的都是：钱总找他干嘛，这个钱总是干嘛的，他怎么这么闲，一个员工借钱用得着他亲自约催款人员见面吗？还是他想用钱摆平他。
贺开朗脑补了一下：钱总让助理把银色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万红色钞票，钱总抽着雪茄，眼神示意他去拿。
并且放话：点一下，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们公司的人。
“喵……”贺开朗的猫在他的手边，尾巴来回晃。
贺开朗给猫倒了点水，领带打好之后出门。
他穿的是白衬衣、黑西裤，打了一条黑色领带，看上去像个卖保险或者带人看房的。
贺开朗不怎么习惯这么穿，衬衣西裤都太合身了，线条一览无余是其次，职业化的穿着会带给人紧张感。
他本来已经挺紧张的了。
忘记讲，贺开朗是个男的，爱好男。
贺开朗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跟寝室的同学好像不大一样，他看见同班青春洋溢的女同学没有感觉，却对隔壁班一个打篮球特别好的男生有感觉，每次那个男生打完球，就在球场旁边的水龙头冲水，湿漉漉地在阳光里起身，就让贺开朗看得特别有感觉。
当然那时候他不太知道这是因为他喜欢男生，只是和室友聊天的时候隐约觉得，怎么我没有喜欢的女同学。
言归正传。
下午三点十七分，贺开朗按照地图，找到人家给他发的咖啡馆。
这个街区附近都是办公楼，三点多正是上班的时候，整个咖啡馆里就一个卡座有人。
贺开朗没有钱总的联系方式，东张西望了一会，确认没有其他顾客，往唯一有人的卡座走过去。
听见服务员在说：“只要意式浓缩的话一般人都会喝不下去，先生您真的不考虑喝别的？”
卡座里一个男人回答：“就先要一杯意式浓缩，对了，给我一杯白水。”
贺开朗疑惑地看着服务员离开，卡座里的男人起身，到附近的小料台拿了糖包、奶包、搅拌棒。男人转身正好看见他，上下看了他一遍，冷着脸说：“这里不能推销清洁剂，你现在离开，我就不叫人了。”
贺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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