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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灭
闻言，方曜顿住手中动作。
他默然站在原地，垂下眼睑，泠泠月光撒在他睫毛上，投下两小片阴翳。
过了良久，他才出声：“是，他业障加身，他天道不容，他是人人惧畏的魔修。可那又怎样。”
方曜蓦地抬头，“我只知道，若是没有他，早在多年前，我便已经死了……”
“我如果要怕，也应该害怕，我哪怕行了逆天之举，却依旧无法能帮到他。”
闻言，墨染眸中暗色越来越沉。
静默良久。
“呵。”墨染唇边溢出一声自嘲式的轻笑，“想不到，你我师徒二人，已经渐行渐远到这般地步……”
“曜儿，我知道你讨厌我。”他轻声道。
可随后，又似下定了决心，“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眼看着你去送死。”
墨染默默举起古卷：“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但这个人，你绝对不能救。”他另一手捏爆咒符，倏地燃起灵火，便要把古卷往上放。
方曜大惊。他这是要毁了古卷。
这古卷记载了引魂聚魄之法，更是世间仅存的孤本，若是被墨染毁去，那仅存的法子就没了。
“住手！”方曜朝墨染迅疾奔去，欲夺下古卷。
二人转眼缠斗在一起。为避免殃及陶玉，方曜将打斗远远引开到竹林中。
方曜心里异常急迫，故而用了全力。而让他惊奇的是，年少成名的九霄真君，似是，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内力深厚……
林梢头上，墨染闷了一口血，连退几步才稳下来。
方曜占据上风，劈手就要上前夺古卷。
而这时，他看见对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小罐子，里面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方曜忽然心里咯噔一声。
只见墨染手中灵光一闪。下一瞬，方曜就瞳孔骤缩，全身上下骤然发痛，身子痛到根本无法运功，蜷在一起就要朝林稍顶头向下跌去。
而墨染上前一把将他搂住。又防他回击，两三下就把他控制住了。
“曜儿，我知道你定不会听我的话。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我师徒二人已经殊途。那么，为师便只能这样，你莫要怪为师……”墨染低头看着他道。
方曜张了张嘴，可他此时疼得已经完全没法说话。这次血蛊发作，比往日里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
因为，那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他体内血蛊的母蛊！
他体内的蛊虫，平日里见血会发作，在母蛊的驱动下亦会发作。可平日里见血发作的疼痛，远不及催动母蛊的万分之一。
竹林茫茫，月光泠泠，墨染飘身踮脚立于一竹枝顶端，飒飒林海踩于脚下。他一手握着古卷，另一手却是单手将方曜牢牢缚住。
墨染立于梢头，眼看着方曜痛苦地蜷成一团，慢慢道：“以前我为了不让你把柄留在别人手中，将这母蛊夺来保管。却不曾想，如今竟成了制住你的工具……”
“曜儿，你已同我异心。你一心向着外人，这真叫我难过。”
方曜无力回他。
墨染便静静等着。
又等了会儿，“曜儿，有些事情，为师现在不能告诉你。但你若救了他，你真的会死。这都是天注定的。”
“只有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曜儿，你要听话。”
方曜缓了良久，咬牙道：“……你放开我。”
墨染低头看去，却是一笑。这笑意浅浅，如雪山将融，寒梅欲放。
他抬头远远望去：“看来今天日子不错。这月色竹林，我甚是喜欢。”
他轻轻眨了下眼，又弯了眼角，“这般情景，竟让我想起了你我师徒二人在为弥山的时光。曜儿，此间事毕，我们便回为弥山，可好？”
好个屁啊。
于是方曜便明白了，和墨染费再多口舌根本都是鸡同鸭讲。
便只有沉默。
见他不语。墨染复燃起了点火咒符。那古卷沾到了幽幽火焰，外皮已开始泛黄。
方曜周身一凛，目眦尽裂。他大吼：“墨染，不要让我恨你！”
身形却被控制根本动不了。
而对方却没有分毫要停下的意思。
方曜心里如被烈火灼烧，脑中急转。
忽然，他想到什么，双眼一闭，开始运功。
墨染微微侧头，待看到方曜在做什么时，他那双温润的眼眸骤然睁大：“不！”
只见方曜胸口处股股银色灵气开始往外抽散，他紧闭着眼睛，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不！曜儿……曜儿，不，快停下！”
方曜不语，却是加快了运转速度。他眉头皱起，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殷红血迹点点，滴落于白色外袍上，显得异常刺眼。
墨染脸上慌乱毕现，紧紧抓住方曜肩膀，却无法打断制止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手猛然扯开方曜领口。
大片肌肤袒露在如水月光之下，精致锁骨下，靠近心口处的位置，有一个水蓝色的印记，花纹古老神秘又繁杂，正在闪烁着不断减弱的银色光芒。
——此为伽蓝印。
大多世人包括众多灵墟门弟子怕是都不识得此印，只有灵墟门紫阳真君、柳逸初、长老等极少几人才知晓——这伽蓝印，是九霄真君给自己入室弟子的特有印记。
方曜周身的灵气便是从此处涌出的。
方曜此举，是铁了心要彻底断了与墨染的师徒关系。
待到墨染去查看伽蓝印，已为时晚矣。
那印记没再闪烁几下，便于方曜心口肌肤上彻底消失了。
墨染眼中像是骤然失去了光彩，紧攥着方曜领口的那只手无力跌落。
这时，方曜双眼睁开，劈手抢过墨染手中古卷，瞬间弹出几丈外落于地面上。
他连忙打开古卷仔细检查。还好还好！虽说边角被烧得发黄翻卷，但主要内容尚且清晰。
仔细收于袖中，他才抬头望去那失魂落魄立于竹枝上之人。
方曜抬手按上胸口，开口道：“记得刚到灵墟门时，我不懂我并没做什么违规越矩之事，为何柳逸初总那般针对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着这伽蓝印，他心中不满。”
“可他太不满，也不该牵连到别人。”
“师尊。”方曜轻声唤道。
他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唤墨染“师尊”了。
墨染浑身大震，猛地抬头望来。
方曜淡然与之对望：“你可知道，当我知道伽蓝印是你单独给我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我们之间特有的羁绊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竹枝上立着的那个人，方才整个人看上去都失去了光彩，而听到这话，如同引火咒般，他眸中蓦地被点亮：“曜儿……”
方曜打断，却是直直跪下，恭恭敬敬向其行了个大礼：
“我失去幼时记忆，承蒙师尊多年养育之恩，才得以存活于这世上。”
“然而造化弄人，师尊养我，却也弃我，欺我，害我。弟子费尽心力、违了师父心意从龙骨山封印下爬出来，心心念念的便是两件事：一为报恩，二为报仇……”
“这两件事，谁人也不能阻我。”
三个头磕完，他起身，道：“今日，伽蓝印已除，你我已无半分关系。日后再见，桩桩件件清算时，弟子不会念半分旧情，也请师父亦然。”
良久沉默。
终于，墨染似是也认清了，那珈蓝印之间的联系，终究是断了。
他喉结翻滚着，开了口：“所以，你甘愿耗去半身修为，损伤自身灵根，也定要与我断了这师徒关系，对吗……”
方曜没有回答。他从胸前襟口里缓缓掏出一串珠子。
这是当年在为弥山拜师时，师尊亲手戴到他手腕上的，是为师徒之间的信物。当年柳逸初只嫉恨方曜有墨染亲赐的伽蓝印，却不知方曜最喜的，是这串“无念珠”。
当年只是通体透亮的珠子，如今因着自己真气养了多年，里面氤氲了丝丝缕缕淡蓝色，甚是好看。
“前几日去灵墟门取颜泣剑之时，我那时喊着已与你断绝关系，实际上，多少不想做的如此绝情绝义。”
“便是在龙骨山下被封印了那么久，关得久了没人说话怕自己疯掉，便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总说啊，这个师尊，对我实在是太差劲了，我不要他了。后脚却又想，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凑上去的，人家无论对我怎样，似乎都是应该的，我不能怪他……而今日才知，”
他将整串无念珠摔在地上。顿时，绳线断裂，珠子崩碎，“原来你我，并非同路人。”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师尊，弟子对你的那一念，早在当年你亲手送我进龙骨山的那一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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