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春风

　　陆司南的沉默给足了苏清淼回味脱口而出的话的时间。
　　她不禁暗怪自己嘴快。

　　此刻陆司南平静地看着她，身上的戾气蓦然消失不见，仿佛面对方淳时的冷厉威严都只是她的错觉。

　　他们靠得也不是很近，她却闻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清冽味道，是质地清爽的木质芳香，没那么浓烈馥郁，闻起来很舒服。
　　苏清淼听着自己无比清晰的心跳，觉得呼吸都慢了下来。

　　半晌，陆司南主动开口，“你好苏小姐，叫我陆司南就好。”

　　他这样一说，苏清淼更觉得自己随便叫人“老公”实在是太尴尬了。
　　不知是因为心动还是赧然，苏清淼突然泄了气，错开他深邃的目光。
　　偃旗息鼓后，跟刚才咄咄逼人的架势判若两人。

　　陆司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着她抬头偷瞟自己一眼又赶紧耷下脑袋，没多久又对上了他的视线，被他尽收眼底。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目光从她因带着醒目巴掌印而显得楚楚可怜的面容上移开，抬头对陈昱秋说：“你带她去把脸敷一下吧，我先回客房了，有事再联系。我住在这里的事你知道就行，不要向外透露了，我放了消息说我去北欧开拓市场了，很多人都以为我现在在国外，我想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反应。”

　　陈昱秋也不说废话，爽快地答应：“好。”

　　苏清淼早就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见他们三两句就结束了对话，松了口气，对着陆司南点头示意，便脚底抹油似的溜之大吉。

　　找冰块敷脸这么简单的事儿，她才不需要陈昱秋领着呢。

　　她有着富家千金的命，没有富家千金的病，十来岁就离家训练，吃了无数的苦，遭了数不清的罪，外表精致美丽，神经却格外的粗，活得比一些男人都糙，也不懂那些繁杂的礼仪话术，耿直率性且通情达理。
　　她有女孩儿柔韧细软的身体与灵动娇嗔，同样不失清高的傲骨，从不理会冰锥似的讥嘲，不畏刀锋般的恶意。

　　她不像是从温室里精心培育出来后插在花瓶里的名花，也不像是随风摇曳野蛮生长的野花，她更像是热带雨林里那种长得美观却不失攻击性的异形植物，不屑于供人观瞻，也容许自己被人亵玩。
　　所以无人惹她的时候她就安静地扎根地底自由生长，有人来犯时她睚眦必报双倍奉还。

　　苏清淼穿着平底鞋“噔噔噔”走得很快，等陈昱秋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用毛巾裹着冰袋差不多把肿起的脸敷平了。
　　只不过因为冰块太冷，把素净白皙的脸又冻得通红，看起来还是很惹人怜爱。

　　陈昱秋见她一副受了欺负自顾自生气的模样，不由开口：“你这是何苦呢？我看你今天见到陆司南，对他也不是很排斥，嫁给他不好吗？你现在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得从头学，三不知绕一大圈最终还是得嫁给他。尊重你意愿的时候你没有第一时间就同意，到了别无选择才退而求其次，人家会怎么想？到时候人家对你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别任性了，没有实力而空有意气，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苏清淼本以为他闲着没事挖苦自己，想了想，猛地醒悟过来：他是说她宁死不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一点也不明智。

　　酒吧、夜店、会所、酒店，基本可以齐名，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可能遇上，在这上班不安全，传出去也不好听。
　　要不是酒店公司归陈昱秋管，苏昌林不会让她过来，是她自己不肯服软，自找苦吃，也给他添了麻烦。

　　苏昌林跟她吵架都不忘摆她一道，说是为了挫她的锐气，实际上给陈昱秋出了道难题。陈昱秋要是分心照顾她，在其他事上就会分/身乏术，不论他想趁机做些什么都好下手。陈昱秋要是对她不管不顾，到时候她出了什么事，起码可以治个渎职的罪名。
　　只有她不来才是最好的，所以苏昌林抓住她自立自强的心理，故意用婚约刺激她，在书房声情并茂地演了一出戏，目的就是让她坚定不移地来酒店。

　　至于婚约，真假无所谓。

　　怪不得那天陈昱秋无缘无故给她灌父慈女孝的思想。
　　涉及到他的利益不方便明说，明说了她未必信，只能让她自己想通。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他说那些话是在旁敲侧击，最后还是来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苏昌林棋高一招。

　　苏清淼不禁怀疑人生。

　　陈昱秋见她兀自思忖，给了她思考的时间，把她领去客房区，让她开了间干净房，进去以后手把手地教她：“我们做酒店的要注重细节，评估的时候以五感为标准。首先是视觉，房间干不干净，整不整洁，有没有哪里破损，或者是哪部设备无法使用。其次是听觉，隔不隔音，排气扇和中央空调有没有异响。然后是触觉，床品座椅柔不柔软。再然后是嗅觉，房间里有没有难闻的气味。最后是味觉，不过这就是餐厅要考虑的事了。”

　　他拿过她手上的门卡给房间接上电：“进门以后，沿着顺时针方向查看，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体用手摸一下，看上面有没有灰尘。打开灯，看会不会接触不良。开空调，看噪音大不大。接着把所有抽屉柜子打开查看。有的客人喜欢把贵重物品藏起来，我们要提醒他拿走。开电视，看有没有信号。开冰箱，看有没有遗留的食物。检查冰桶和烧水壶，有没有蚊虫飞进去。最后是洗手间，有指向的水龙头、压口归位，连拖鞋都要摆得对齐这条线。”

　　陈昱秋讲的这些，有些和贺雅瞳教她的是重合的，但贺雅瞳说的没有这么详细。
　　可能因为方淳，他想起她初来乍到，对流程都不熟悉，老员工不可能倾囊相授，不懂的多了容易遭排挤，特意给她开了小灶。

　　陈昱秋不管怎么说是在她落魄时教她怎么自食其力了，苏清淼默了默，终究没沉住气，反劝道：“陈昱秋，你甘心给我爸打一辈子工吗？当初他是收留了你，但你没必要养我们一家。”

　　苏清淼闻言突然想起，早些年误会解开的时候她就心存愧疚，就好像近在咫尺的荣华富贵，都是靠仰仗陈昱秋，从他那里偷来的。

　　陈昱秋缓缓对上她的视线：“我没有为谁卖命，我在过自己的生活。”

　　苏清淼闻言笑了笑，沉静从容地策反：“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在过自己的生活？我就是因为看到你被困在我爸身边，什么都受到限制，我才不想委身于人。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注定会失去许多权力和无限的可能。我知道我在今后的路上少不了贵人相助，但我绝不依赖任何人。如果一定要有个人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原本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可是看见方淳那样的小人都还好好活着，我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人生？看着吧，我一定能超越你，证明自己根本不需要你庇护，以后你少管我。”

　　陈昱秋面无表情地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好吗？”苏清淼皱了皱眉，“我做事和你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你总是习惯先想一步，所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我想到什么会马上去做，执行力超高。”

　　陈昱秋面不改色地说：“执行力太高未必是好事，你这么莽撞会吃亏的。”

　　苏清淼心高气傲，寸步不让：“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你有什么依据证明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要赌就拿出赌注来大大方方的赌，不然就别再插手我的事，包括我的婚事。我喜不喜欢陆司南，本来就和你无关。”

　　她没有告诉陈昱秋，她对陆司南不是没有感觉，是因为被方淳陷害误闯了陆司南的房间，她觉得冒犯了陆司南，所以她现在看见陆司南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不能接受不平等的关系，哪怕只是她心理上自己给自己预设的不存在的高低。

　　况且依然是因为误闯了他的房间，她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内容，她怕陆司南会因为她听到的这些秘辛对她不利。

　　陆司南的原生家庭似乎不好，虽然身份和样貌出挑，但和这样的人搭伙过日子，难免会让她顾忌自己的安危。

　　陆司南和陈昱秋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他们这种人比起简单粗暴的殴打，更擅长攻心。

　　他会在洞悉真相后先行询问，让对方以为他一无所知，再给点甜头，令对方误以为蒙混过关，只有当对方走到那一步才发现他早把陷阱埋好了，而那点甜头不过是诱饵。
　　他会冷冰冰地站在坑前，看着对方痛哭流涕却不得不往下跳，让对方切身体会如坐针毡的煎熬，以此告诫对方不要耍任何小聪明。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逢场作戏，都可以视作曾经赐予的机会，因此最后一刻的懊悔是成倍的，这样一来既制造了他宽容慈悲的假象又立了威。

　　但他给人的不只是畏惧，还有难以言明的吸引力，莫名想挑衅，想在他那儿寻求从未有过的刺激，或者说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
　　他不是因为打了你一巴掌才给你一颗甜枣，而是因为你觊觎那颗甜枣，自己主动迎上去讨了那一巴掌。
　　危险，却令人着迷。

　　这样的人，不是她能够驾驭的。

　　她对陈昱秋说完该说的话就不管不顾地抛下他走了。

　　连雯这边进展得并不顺利。
　　苏清淼从客房区行至酒店一隅，看见方淳在剧烈挣扎，对着连雯破口大骂：“别碰我！你上赶着往人家身上贴，看人家乐意搭理你吗？别异想天开做攀权附贵的梦了，人家只把你当一条狗而已。”

　　方淳回头看见她，又面目狰狞地说：“你别得意，这份工作又累又辛苦，我早就不想干了！你知道我拍短视频一个月能挣多少吗？十万块！我将来还会当编导，而你只能待在这里伺候人，当社畜。”

　　苏清淼无法理解方淳刻进骨子里的刻薄、短视与肤浅，漫不经心地回敬：“打工人自食其力，没什么不光彩，倒是你，我很想知道你这样的人能拍出什么好作品，《铁窗泪》吗？”

　　方淳气得发抖。

　　连雯急忙说：“清淼，你别在刺激她了，我现在已经控制不住她了。”

　　“行，我来。”苏清淼拍拍手上的灰，轻而易举地将方淳像麻袋一样抱起，扛在肩上。

　　她的核心力量强大，要不是腿受过伤，连杠铃都能做上几组。

　　连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而方淳双腿悬空，双手又被束缚着使不上力气，所有挣扎都是无谓的，只能放声尖叫。

　　苏清淼无动于衷，冷言劝告：“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脾气没你想的那么好，别挑战我的耐性。你应该知道你的未来现在攥在我手里，这条项链是偷你的还是你捡的，全看我追不追究。原本我是想把你交给警察的，但是刚刚我改主意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为我办点事。如果你配合，我可以保你。要是有人执意追究你的责任，我可以说你捡到前我已经和你商量好，你捡到这条项链，这条项链就送你了。如果你不配合，就只好去牢里蹲着了。”

　　方淳顿时识趣地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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