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孽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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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尽



      说话间,但见一个宽而矮的老妪的影子从憧憧人影间迈出来,站在了屏风前。

      小主子的身子明显颤了一颤。

      他心虚道:“嬷嬷也来了,你别进来,我光着呢。”

      “小王爷是老身一人奶大的,身上有哪一处老身没见过?再说了,老身随二王爷来除秽是娘娘的意思,顾不得其他。”

      老妪说话间,已经向屏风后绕来。

      “临行前娘娘说了,但凡遭到什么不干净的下贱东西,一并丢进辛者库,戳上烙印永世为奴。”

      小主子猛然将我按入水中,温热的洗澡水扑面而来,涌入口中耳中,

      我能听见那老妪在房中四下环绕时粗重的脚步声,也知道危险近在眼前,可是我不熟水性,肺部的空气很快耗尽,眼前一片花白。

      我憋不住了。

      小主子感到我的挣扎,拼命用手将我压在水下,就好像要将我溺毙。

      我再也无法忍受,垂死一挣冲出水面。

      空气涌入喉头的刹那,耳边传来老妪的一声狂吼,她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整个人提出浴桶。

      “好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原来在这!”

      她的手掌又厚又糙,在我脸上砸了几个来回。

      我被她丢在地上,她手一挥,身后便涌上来几个家奴,那包了边的鞋头朝我又踢又踹,等我再也不动了,她便将脚用力踏在我脸上。

      “京都外头的糟贱玩意儿,连舔王爷的鞋底子都不配,居然还敢钻到水下头行那脏事,要是污了王爷的身,杀了你都不足谢罪!”

      “嬷嬷,别、你别把她打死了。”

      小主子赶到她身边,用双手拧着袖口的水,形容颤颤巍巍,犹犹豫豫,他对二爷尚敢挥拳,对老妪却不敢高声说一句话。

      “打死了才叫好。”老妪扭头冲他呵道:“王爷可清楚这贱婢是个什么出身来头?她若是勾栏里出身那得多脏?”

      “她不是。”

      “她若是也不会叫你知道,别以为她看上去细皮白肉她就是个干净身,都是假的,老身我也是从外头来的,怎会不知道这些个贱民的心思,他们哪一个不是烂泥泔水里滚过的,可一旦见到权贵就会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你以为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巴结你,为了你的财为了你的位。”

      “可是……”

      “可是什么?圣上爷最憎恶的就是你们几个淫,宫中那些前车之鉴你忘了?”

      小主子闻言止不住的颤,神色木讷脸色惨白,只将头垂下。

      “老身临来前,娘娘特地嘱咐老身盘问清楚,到底是这婢子缠上王爷你的,还是王爷自个儿的意思?若是这个下贱婢子缠王爷,只叫老身尽管罚她,可若是王爷自个儿鬼迷了心放不下,娘娘就亲自领着王爷去圣上爷面前明志。”

      屋中静悄悄的,只听见小主子的吐息渐渐紊乱无序。

      片刻后他的声音轻缓的响起。

      “是她缠我在先。”

      “好!”老妪这才收了脚,覆在他耳边用极快极轻的声音道:“下月初六就是择立太子的日子,王爷此时不安生更待何时?”

      十年过去,我仍不会忘记那一日。

      老妪拽着我的头发在院中满是石子的路上拖行,她边走边高声对下人们喊:“都瞧瞧,尽管出来看看,但凡动一点歪心思就是这下场!”

      我看见自己身下拖出的先是重重的水迹,然后是一段又一段破碎的衣布,最后是血迹。

      家奴们将我吊在柴房里,一人手持一只木棒对着我前腹后腰打。

      因为疼痛,我把十支指甲抠的外翻,鲜血淋漓。

      而下腹更像是生了一只手,正一下下的将内脏往外掏,我垂头看见鲜血正从□□汩汩下流,在地面盈成一片。

      夜里小主子偷偷溜进来,将我解下来抱在怀里哭。

      除了道歉更多的是埋怨唾骂,骂他二哥和嬷嬷是两只畜生。

      我不明白,他既已为自保弃我,何来这一出。

      他还带了三个大夫,期间上下其手的往我口中不间断的灌药,又帮我上药止血。

      其中一人长叹了声:“命能保住,但……往后不可能了。”

      直到我被卖去暗市的那天才知道那大夫的意思。

      老妪以为我与小主子有什么,担心留种,当日让家奴朝着我要害打,我虽幸运的保住了命,但重击之下破烂流丢,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经年已过,那顿冗长的毒打有多痛我早已经忘记了,但这件事已与我之灵魂深深刻在一处,我会牢记一辈子。

      它已经化成了各式各样的恨意伴随我十年之久。

      我每天都在期待在死前可以手刃他们。

      我不是要谁死,是要他们全都死。

      即便当年是我怀抱私心咎由自取令一切至此,那么其他人呢?无情手辣的二爷,笑里藏刀的五爷,还有蠢钝懦弱的小主子,难道他们没有过错吗?

      回忆很快褪去,但屋中烛火昏黄幽静,就好像此刻我仍旧浸在旧时光里。

      “我记得五爷,他总是出奇的安静,他站在二爷身后时像一只静悄悄的影子,他行走草木间又像是有风过境,无论我多么无意望向他,总能对上他的目光,他也总会冲我温和寻常的笑一笑,这么个谦逊和善的人,到头来一想却令人看不懂,他不笑时眉目舒展、高鼻入画,眼中却藏着戏谑轻视,他一旦笑起来,虽是眉眼似桥,薄唇轻勾,可那对昭子却生出些虚寂无情。”

      我抬头端详鸮王,轻轻抚摸他的轮廓。

      “这十年间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他的脸上满是欺骗,他的一切都是伪装,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不真实的人了。”

      “何必提起这些,你似乎不开心。”鸮王在我颈间埋头,亲吻着,“为何是这副神情?替你杀了无情无义的小主子不痛快吗?”

      “替我杀有何痛快,报仇难道不该亲手手刃他吗?还有二爷呢,他今何在呢?”

      “正在宫中出殡。”

      我这才顿悟出来,“原来当年择立太子是二爷赢了,五爷心思算尽怎么没争过他?”

      他笑了一声,“我不但不与他争,还助他一臂之力。”

      “为何?”

      “当年圣上活龙鲜健,本就不想那么快择立太子,立太子一事是萧皇贵妃在背后撺掇,想趁着自己还得宠,尽快册立自己的儿子,所以圣上心中不满,即便是顺从她的意思立七弟为太子,也绝无可能轻易退位。”回忆此处他面色带着淡淡笑意,“因此,这太子想要顺利登基,怕是还要空等许多年,不但熬心且会成为众矢之的,你那二爷急功近利目光如豆,自然要争一争,而且,他还得知了一条祖上秘规。”

      “是什么?”

      “高祖祖上有秘规,凡册立太子以身下有子嗣者为优,以成家定性者为先,那时我们兄弟七人都年少,何来子嗣,所以谁能成家定性,谁便最有可能被择立为太子,你二爷暗中得知此事后,便迫不及待纳入三房,分别立为正妃侧妃和妾,未免生事,他一直明中暗中以各种理由阻挠其他兄弟娶妻纳妾,甚至是拆分良人,当年他会针对你并不奇怪,他不过是眼见胜券在握,不想有一丁点变数。”

      我好似又顿悟了。

      所以当年五爷在那碗面里下迷药,是为了借用我间隙二爷和小主子的关系。

      后他又助我上京都,自己则在暗处递送消息,引二爷沉不住气来捉我,让小主子与二爷进一步生出芥蒂心和恨意。

      如此一来,无论是有萧皇贵妃做靠山的小主子做了太子,还是争强好胜的二爷爬上高位,都只会独独亲近他一人。

      这才另他在经年中有机会谋划对二人下手。

      “可是仔细想来,从头到尾小主子都没有做错什么。”

      “他生性怯懦胆小,能与你同福却不能同灾,不是错吗?”

      “那五爷你呢?”我抬眸直勾勾望他。

      他默了默,“我当年原打算带着卖身契去接回你,谁知被公事缠身,又怎料二哥会将此事通报给萧皇贵妃,叫她遣来下手狠辣的老宫嬷,在我赶去之前就将你卖了,这件事我深深悔恨,不过,我已将那宫嬷和当日见过你屈辱的所有人都杀了,但这毕竟无法挽救于万一,让你受苦了,这是我之错。”

      他垂下目光望着我,目光在睫毛下扇形的阴影中显得认真虔诚,像个孩子。

      可有些孩子最会扯谎。

      我笑了笑,用尽最后一点怜悯之心温柔的轻轻抱住他:“罢了,既然王爷已替我杀了他们,绿怡心中也就舒坦了些,仔细想想也没那么恨了。”我用手指滑至他少腹上,停在那只刺青上,“可王爷毕竟还有萧皇贵妃。”

      他目色深沉,起身拾回被丢出去的发簪,向下腹的那个刺青刺去,竟然手段娴熟的挑割剥切,竟活生生血淋漓的将自己巴掌大的皮割了下来。

      好一个疯子。

      他眉也不皱,只将伤口简单包扎就回到我身边。

      又低头深深吻我,“往后叫回阿嫦,高阿嫦,不再是七弟给你的那一个,是我将我姓赠予你。”

      真的是疯子。

      “当年见你,我就想将你折在枝头,虽迟但值。”他极兴再入,我浑身战栗发抖缩作一团,身体在他的覆盖之下化成无力的残肢,“我的阿嫦,世上千万面,唯你解相思。”

      疯子。

      两度将人欺骗了利用了糟蹋了摒弃了,到头来竟还能浑然不觉在柔情间谈笑。

      他不是常人。

      幸好帘帏垂下光景昏沉,隐藏住我满脸的惊愕疑惑与憎恶,我努力承欢狂笑,试图掩饰内心的波谲云诡。

      直到下夜时分,他才终于在我身侧沉沉睡去。

      我悄然起身,赤脚走到那团血迹边,心中隐痛更甚。

      我恨,可对小主子始终还有一些留念和不舍,只可惜此生无缘,无形中害了他,再见已是这般殊途。

      这间屋唯有一扇门,门外是万物隐遁,远处云海呈龙蛇影,一轮巨大的明月攀上高墙,长空月明下弥散着一股肃穆空明之气。

      此情此景很适合一个故事的开始。

      更适合一个故事的结束。

      我紧锁上门扉,拾起烈酒泼洒在屋中垂帘上,然后用烛火将它们一一点燃。

      火势向上疯窜,像蛇一般迅速攀爬。

      破碎的星火随着炽烈的热浪腾飞,落到哪儿就烧到哪儿,四下都是火舌,明亮而红艳,好漂亮。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了,他醒了。

      我将身子死死挡在门前,双手紧紧按住扣紧的门闩。

      “阿嫦?”

      我紧绷着身子,以为将受来他疾风暴雨般的猛击,可他却轻柔的从背后环上来。

      他在我耳畔轻声呢喃,“我得到阿嫦,欢喜不止,便是拥着你一同下地狱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能逃的为何不逃呢?”

      “我原本打算逃走的,不过后来改变主意了,和你这病入膏肓的疯子一起死也没什么不好。”

      火舌四窜,热浪拖起他的乌发舒展翻卷,那对绝美的眸子被大火印的明艳透亮,至邪至癫,不似人该有的。

      “你愿与我赴死我自然很高兴,不过,你大概只是想亲眼看见我化成一团焦炭,不是吗?”

      “是啊,毕竟杀死你是我的夙愿。”

      “那就完成这个夙愿。”

      他低头深深吻住我的唇,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吻的至深至柔,全然不在意身后涌上前的火墙。

      太热了,炼狱大火在炙烤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头顶被烧断的房梁不时发出脆响,摇摇欲坠。

      我缓缓向后退,想带着他一同进入火海,可他却在我双手放开门闩之时猛然将我抱起。

      “不要!”

      我尖叫一声要挣脱他,他却已经抬脚踹开了门。

      秋夜的凉风登时迎面扑来,冷白的院中竟早已候着十几名带刀侍卫和一群家奴。

      他有备在先。

      我愤怒至极,思绪疯癫。

      “高辰涅!我还会杀死你的!我迟早会杀死你的!”

      他笑了一声:“好。”

      我试图挣脱他奔回大火,可他的手臂却丝毫不动,将我紧紧锢在怀中,待家奴上前来为他披上披风,他便半拖半抱的将我往门外带。

      身后的屋顶终于坍塌,冒出的青烟足以遮蔽星和月。

      我哭喊尖叫挣扎,踢踹撕打他,他却不为所动。

      不急,不焦,不怒。

      只是淡淡的望着前路,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他目光里的流沙在转瞬间凝固成了生冷的曜石。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他将我塞进一辆马车。

      那车儿在冷月下悠悠荡荡一路下山,路尽是无尽的树影,好像盘桓在迷宫中,怎么也走不出去。

      我知道自己将会跟随他走进更黑暗的未知和无尽的恐惧。

      我蜷缩侧卧在角落,泪痕已经彻底干涸,心中死灰一片。

      “辰涅。”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阿嫦?”

      “我们什么时候下地狱。”

      “会有那一天的,不过在此之前你我要一直在一起,至死方休。”

      【全文完 11/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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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短片就这样结束啦,接下来是长篇,随时可能开始更文,先码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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