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翻这碗假狗粮

　　江期予从二楼的储物间里翻出一块遮天盖地的白色塑料，拖曳着往静谧幽暗的教室走去。

　　月光被乌云掩盖，塑料与走廊地板的摩擦声也被雨声湮没。一道闪电应景地从天边滑过，江期予的内心产生一瞬间的犹疑。他蓦地停住脚步，忽然觉得身上痒痒的。

　　这白色塑料估计脏得很。

　　不管了，先给苏俊仁个教训再说，省得他整天阴魂不散地跟在周小清身后。

　　这么想着，他又放胆地迈开步伐。走到教室门口，他探头往里张望，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尽量避免发出一点声响。

　　幽暗的教室里，有一束突兀的光芒，一个人影坐在第三组的倒三排，手边擎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正在奋笔疾书。
　　“塞情书前一秒才把情书写好？”江期予不屑地想，不由自主地想要喝骂一声。

　　他将白色塑料高高举过头顶，轻轻地拖动身后婚纱般的尾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交织的夜晚响起，教室的人蓦然停下手中的笔，竖起耳朵谨慎谛听。

　　江期予的心跳得飞快。说实话，扮鬼吓人还是第一次，况且还是在这么个电闪雷鸣的环境下，他怕效果太好，自己跟对方都被吓死。

　　教室里，苏俊仁警惕地站起身，举起桌上的手电筒，照向了走廊。此时，江期予正以“雪女”的造型款款而来。

　　塑料袋拖曳在地板上的“沙沙”声和雨水瓢泼的沙沙声交汇在一处，天边忽然响起一声轰鸣的雷声，重重地敲打在耳膜上，苏俊仁的心猛地跳高一下，随即以极快的频率和极大的幅度跳动着。

　　他抓起桌上的纸和笔，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以仅存的一点理智推断：以这样的速度，这个幽灵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教室前门？

　　答案是30秒。

　　于是，在撞翻几把椅子几块桌子后，他忍着小腿上的疼痛逃向门口，却偏偏忽视了，其实幽灵是可以随时加快速度的。
　　江期予举着那块足以搭帐篷的塑料汗流浃背，追着苏俊仁的步伐快步走向教室前门。苏俊仁吓圆了眼睛，六神无主地张大嘴巴尖叫一声，一把推开恐怖的“幽灵”，落荒而逃。

　　江期予摔倒在地，铺天盖地的白色塑料将他湮没在其中。他捂着屁股，汗如雨下，正当爬起来时，却听见苏俊仁逃离的方向——那个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口，传来一声让人毛发倒立的尖叫声。

　　* *

　　早上七点二十分，江期予赖在床上。宋敏卿敲门敲得指关节都要肿了，干脆直接推门而入，关掉空调拉开窗帘，晨旭投了一个耀眼的小红点在窗户上，江期予难受地眯起眼睛，翻坐起来。

　　“干嘛？”
　　“阿清早就来等你啦！”

　　江期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盥洗室，锣鼓喧天地洗漱完毕，从二楼的楼阁看见周渚清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正在看书。

　　他趴在扶手上慢慢往下滑，脸颊从臂弯里抬起来，两只黑加仑似明亮的眼望着她，问候道：“早上好，周小清。”
　　“江小鳖，你……”周渚清欲言又止，余光瞥见宋敏卿从二楼下来，便将要说的话连同无奈的叹息咽回去。

　　* *

　　早读课七点三十分开始，江期予和周渚清迟到了二十分钟。

　　教室门口，江期予被保卫科科长揪住了领子。

　　周渚清戚戚然地目送他离开，很想追上去，迫于科长无形的威慑力，只好呆立在原地。

　　直到江期予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她才颓唐地走进教室，结果发现，苏俊仁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就连神情都是快活的。

　　周渚清很不安，语文课本摊开在眼前，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耀其上，她却一直都在走神。

　　语文老师黎丽一路巡看，多次经过她的身边，终于停下脚步，指关节在桌沿叩了叩，问道：“有心事？”

　　周渚清急忙摇头，双臂交叠放在桌上，老师在旁她就小声地背诵出声，只是照本宣科，根本心不在焉；而老师一转身，她直接将半张脸埋到臂弯里，两只眼睛凝视课本，担忧的神情不言自明。

　　早读课的下课铃声敲响，邹势鑫和兰周走到教室外，周渚清抬头望了一眼，又失落地趴回桌子上——没有江期予的身影，以往江期予都会跟他们一起。

　　苏俊仁慢悠悠地走过来，在周渚清面前挥了挥手，一屁股坐到任辛辛的座位上。任辛辛从讲台上跑下来，不耐烦地大喊道：“别坐我座位！起来！”

　　苏俊仁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羞愧难当地站起身，双手紧紧贴着裤缝。周渚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遂又低下，问道：“有事吗？”
　　“你喜不喜欢吃榴莲酥？”
　　“我讨厌榴莲酥。”
　　“不对啊，我听说你喜欢……”

　　“人家说讨厌就是讨厌，你聋了吗？”任辛辛没好气地推开他，抽了张纸巾擦擦椅子。见状，苏俊仁的脸红得像被人扇过几巴掌。周渚清微微蹙了蹙眉。

　　这时候，从走廊上传来邹势鑫清澈悦耳的招呼声。

　　周渚清敏锐地抬起头，看见江期予被几个男生你推我搡，身不由己地接受刚从保卫科凯旋的热情款待，可那双眼睛却使了劲儿地朝教室里张望。

　　她急忙跑过去，即将迈出教室大门时忽然扒住门框刹住车，看到江期予一脸颓丧又一脸疲惫，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下撇，两道眉梢皱成难分难解的一簇。

　　“江小鳖……”她沙哑地开了口，手指用力地揉了下鼻子。
　　江期予推开邹势鑫等人的搂搂抱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熊博士，举在她的眼前逗了逗，问道：“想不想吃？”

　　周渚清点头，却不伸手接。江期予无语地看着她：“还要我给你剥糖纸啊？”
　　“嗯。”
　　“喏。”他无比顺从地剥开糖纸，一颗巧克力味的软糖躺在白色的纸张上。
　　邹势鑫凑上前来，鬼鬼祟祟地要从他的手中挖走两颗糖，江期予不耐烦，干脆整盒扔给他。

　　英语老师差人来叫课代表过去数试卷，江期予为即将到来的英语作业哀鸣一声，周渚清嚼着软糖忍俊不禁，软软地瞪他一眼，抬脚走向办公室。

　　周渚清离开之后，邹势鑫往嘴里扔了颗糖，问道：“科长对你做什么了？”
　　江期予正出神地望着周渚清的身影，不加选择地屏蔽了周围的声音。
　　兰周重复一遍：“科长对你干啥子咯？”
　　宋初蔺无奈：“能不能别盯着看了？”
　　三秒钟后，江期予犹如收到天外来客的讯息，突然反应过来：“问我？”
　　“我靠！……不然呢……”

　　* *

　　第一次进保卫科，江期予的内心到底有些忐忑。

　　他怕昨晚那一跤会把苏俊仁摔出什么毛病——彼时，他还不知道，除了一点皮外伤之外，苏俊仁安然无恙。
　　他又怕学校会打电话告诉家长，这样一来，被妈妈揍一顿还好说，要是把妈妈气坏了，他真想自杖一百大板——不，一百大板都不够！
　　最后，他还担心这件事会连累周渚清。

　　在珩海中学，保卫科科长是出了名地严厉，江期予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却忽然听到科长一句不太真切的话语：“回去写一份检讨，好好反省反省，到底该不该扮鬼吓人！”

　　他还当自己听错了，深埋的脑袋蓦地抬起来，双眼不可置信地眨了又眨，仿佛进了沙子：“就这样？”
　　“还没完！”
　　“哦……”
　　“写完了拿给我看，以后再敢出这样的事情，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他刻不容缓地点了两下头，嗅着保卫科一股浓得呛人的烟味，嗓子一痒，皱着眉头咳了两声。
　　科长烧开一壶水后坐下来泡茶，茶泡好了，室内的味道变得更加恶心。他斟了两杯茶，头也不抬地招呼江期予坐下。

　　“跟我说说，为什么扮鬼吓人？”听到这话，江期予的嘴唇被热茶烫了一下，他急忙丢下茶杯，“咝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科长轻哼一声，露出老谋深算的笑意：“怎样？还是心里有鬼！”
　　“没鬼。”
　　“没鬼你吓他干嘛？”
　　“我吓着玩。”
　　“大胆！”科长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江期予筛糠般抖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吓他，”他解释，“但我以后不会了。”
　　“你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
　　“我认错，知道他摔下楼梯我真后悔了。”
　　“后悔来得及吗？”
　　“来不及……”
　　“等等回去要跟他道歉！”
　　“他在教室吗？”江期予问。
　　科长眉目一凝：“不然呢？还好他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你小子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江期予低眉顺眼地看着地板，一言不发。不知为何，要他去跟苏俊仁道歉，他的内心到底有些抗拒。

　　科长又替他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他说，你吓他纯粹是因为一个女生？”
　　“……谁啊？”
　　“苏俊仁说，你吓他是因为你们班的周渚清。”

　　江期予内心暗骂“龟孙”。

　　科长抬眼看他：“是真的吗？”
　　“不是。”
　　“他说你跟周渚清走得很近啊。”
　　“我们邻居，一起上下学，双方父母都知道。”
　　“这么说，是我误会你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班主任。”
　　“我们班主任知道。”
　　“许老师知道？”科长问。
　　江期予笃定地点头：“一开学就知道了，她还碰见过我们一起回家。”

　　话至此，科长凝思片刻，悠哉地掸了掸裤子，说道：“你回去吧，把检讨写了，写完拿来给我，明天。”
　　江期予颓然地走出保卫科，深深地吸了一口户外新鲜的空气，顿觉大自然如此亲切。老烟枪的臭烟味可是熏得他头晕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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