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

　　暮色四合，时至酉时三刻，还有一刻钟便要关城门，城门进出的百姓稀稀疏疏，守城的士兵中有一人新来的，熬了一天又困又饿，靠着兵械时时打盹，只等着关门换班，吃口热菜睡个好觉。却有一骑向城门飞奔而来，马上是个高大的男子，配着重剑，眉眼间挡不住的杀气。那新来守卫立刻清醒了，几步追上去盘问：“什么人？往哪里去？”旁边的老兵本来也昏昏欲睡，这一下子也被吓醒了，忙跪下：“是晋王府的大人，这弟兄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大人多有得罪，请大人见谅。”那小兵一听也吓得发抖，忙跪在地上磕头。
　　太子新废，如今京中连猫狗都知道晋王殿下是将来的陛下，敢挡他的人哪里还有命在。
　　一声雄浑的马鸣撕破平静的暮色，马上的人勒住了马，轻轻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抖似筛糠的小卒，不疾不徐地问：“新兵上任，也该不认得我，是不是？”那新来的小卒胆颤心惊，只是跪在地上重复着：“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识泰山！”
　　章昭觉得无趣极了，这一个两个小兵杀了也没什么意思，想当年战场之上百步杀一人，血透铁甲那才是淋漓痛快。况且王爷还未得天下，不该留下残暴之名。他清了清嗓子说：“王爷有几位贵客入京，令我前来城门等候，若是错过了关城门的时刻，还望二位通融一下。”那两个小卒哪里敢说不好，关城门的时刻哪有小命重要，跪在地上称是。章昭也懒得搭理他们，轻轻抖了抖马绳，马儿便会意向前走去，在城门外立定。
　　一列马车向城门急急奔来，车上便是竹刺史一行人。竹又枝掀开轿帘一角，瞧见了京城巍峨的城楼和勒马立于城下的黑衣武将。那武将一步步向他们走来，赶车人也勒住马。竹持节夫妇掀开轿帘看见一黑衣武将向他们走来，想来是晋王府的人了，忙下车作揖。章昭勒住马，抱拳作了一礼道：“我乃晋王府章昭，王爷命我在此等候。”竹持节从袖笼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恭谨递上，口中道：“有劳大人了。”
　　章昭接过信，瞧见了后面的竹又枝，她一身穿的极素，说是前来贺寿倒像是给谁奔丧。他下马，徒步走到竹又枝车前跪下：“想来这位便是小姐了，章昭在此拜过。”
　　竹又枝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这一路上人人都对她行大礼，倒也见怪不怪。她连车也没下，只是将身子往外探了探道：“大人辛苦，日后在京中还望多多关照。”章昭起身又作了一礼，才回到队列最前头，翻身上马，对竹氏夫妇道：“王爷令我前来引刺史至校尉府上，刺史和夫人请上车吧。”
　　城门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笨重的铁门摩擦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竹又枝忍不住回头去看，城外景象已瞧不见了，只看见城楼上方，烧得通红的晚霞。
　　章昭将一行人领至校尉府前就与他们分别了，小厮上前去叩了叩门便有一个门房出来迎接，竹夫人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张保养精致的白皙面庞，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门房一眼就认出了竹夫人，赶紧叫人来牵马拉车，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正是晚饭时候，府内灯火通明，司隶校尉在京中不算是大官，府中一应陈设却件件精致样样奢靡。没走几步，就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迎面本来，那老夫人瞧见了竹夫人，就几步奔过来，将竹夫人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啊。”竹又枝看见她们一片母慈子孝的模样，心底一阵恶寒，面上却不动声色，极知礼地走到外祖父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小女竹又枝，拜见大父。”
　　王棣维仔细地瞧了瞧他这“外孙女”，眉眼长得倒是十分清秀，听说性子顽皮，这么一见却是恭顺端庄得很。他忙扶住“外孙女”的手，将她搀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见外，还没吃饭吧，翁翁等着你们呢。”
　　她极低顺的垂了眉眼，随着婢女入席，席间却露少女活泼的性子来，与府上的少爷们讲越州的风物，志怪传说。一会儿说起为洗冤屈，女扮男装进京赶考得中状元迎娶公主的奇女子；一会儿又说起为赢得小姐欢心，男扮女装入府做婢女的探花郎，小少爷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席间笑语不断。王棣维觉得这丫头真是选的不错，既知礼，性子又活泼有趣。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校尉大人寿辰，一大早，媛儿便捧着正红色衣裙砸门，口中叨叨：“小姐，今日是大人六十大寿……”
　　她还没有说完，竹又枝就已经不耐烦听了，草草打断她：“你不必说了，我自会穿的，你去替我瞧瞧三哥哥去。”顿了顿又道，“将我那盒沉香丸给他送去，就说给他读书提神。”媛儿顿时羞红了脸，低声称是退了下去。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媛儿的心思竹又枝又岂能不知，只是一个是尊贵的三公子，一个是卑贱的婢女，云泥之别，只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样的人家，撑死也是个妾室了。她垂眸看了眼火红的衣裙，倒是像极了新嫁娘鲜艳的嫁衣。但坐兀自苦笑了一会儿，她换好了衣裙，推门出去。
　　席间有许多未见过面的新客，想来是外祖父京中友朋。她作出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不卑不亢地一一作礼，王棣维在堂上与贵友攀谈，时不时拿眼梢瞥一瞥他的小外孙女，很是舒心。
　　她行至堂上，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拜道：“祝大父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旁边已有小婢呈上贺礼，乍看不过是只瓷瓶，细看却另有玄机。那是一只转心瓶，外瓶是烟青色镂空青瓷，极难得的是上面竟还有变彩冰裂纹，内瓶是一只精巧的白瓷瓶，比汝窑烧出来的上好白瓷还要通透莹润，上雕松鹤图，枝干遒劲，仙鹤欲飞。王棣维当官这些年，金银珠宝早就看厌了，见到这奇巧的小瓶子倒是觉得新鲜，自北燕以来，冰裂纹已经失传两百多年，变彩冰裂纹更是难得，仅余的几件珍品，万金难求，更没有转心瓶这种工艺。他问道：“冰裂纹已失传两百多年，蔓儿是从何寻来？”
　　竹又枝答道：“此瓶非前朝遗物，越州有一山，名唤镜台山，山中有一隐士号松崖，善制瓷，千金难求一瓶。尝施恩于彼，以此瓶相赠。”
　　王棣维抚须而笑：“蔓儿送大父如此珍品，大父便也赠蔓儿一物作为奖赏，你想要些什么？”
　　竹又枝忽然抬眸，露出一双粲然的眼睛，似是天真无邪地道：“听闻京中盛行骑术，蔓儿也想一试，大父府中多良驹，若能赠一匹给蔓儿就好了。”
　　晋王十三岁便从军打仗，会骑射的女子正好投其所好也未可知。这样想着，王棣维和蔼道：“你母亲曾和我提起，说你小时候便仰慕辐元公主，如今大了可真要长成个巾帼英雄的样子了，等下教阿阮带你去选一匹马，闲时同你二哥三哥他们一起去学骑术可好？”
　　竹又枝俯首而拜：“多谢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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