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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文/雪拥寒山
他从小就不喜欢苹果。
不是“不喜欢吃苹果”程度的个人爱好问题,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甚至仇视。
与苹果的第一次交锋是小时候,母亲拿苹果逗他学发音,指着那倒霉玩意儿念“苹果”。
一向安静不惹事的乖宝宝立刻“嗷”了一嗓子,哭得一尿千里。
母亲一脸茫然,习惯性地去哄:“不哭不哭…”突然想起手里的苹果,于是笑着塞给宝宝:“不哭不哭,宝宝看,苹果果。”
宝宝不负所望地止住了哭声,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他长大一些之后,爸妈时常拿这件事嘲笑他,三百六十度地来回晾晒。
这世界上怎么有人怕苹果?这件事情的不可思议程度让所有人都把他踢进矫情胆小鬼阵营,并对此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他也头痛得紧,不知道怎么就招惹了老天爷,强行给他与生俱来了一个这样可笑的毛病。
苹果随处可见,导致他大部分时候都精神憔悴,无形之中影响了自己肾的风评。
年龄还小的时候不知道掩饰,一看到苹果就光明正大地瑟瑟发抖,激起了同学旺盛的好奇心与破坏欲,三天两头当着他的面把苹果啃来啃去,就着他的哭脸下饭。
在他心如死灰地思考过生与死的人生终极哲理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奢望别人理解。
他开始自救。
分入新班级后,他努力组织语言试图跟别人沟通:“我真的很害怕,能不能麻烦你拿远一点。”
别人先是难以置信,再是捧腹大笑:“苹果?你再说一遍?你怕苹果?”
他涨红了脸:“我、我也没办法,这都是天生的!”
围观的同学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这时候班上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刻拿出苹果凑近他”咔吱”啃了一口,大笑:“别怕别怕,哥哥给你消灭它!”
苹果汁几乎溅到他脸上。
他立刻面无人色,脑子“嗡”的一声,掉了线,生理性呕出胃酸。
大家探头一看,不得不信了怕苹果的鬼话,当机立断地把不可思议演绎成倒打一耙:“你咋这么矫情?”
他哪里还有力气回答。
从此之后,同学们想起来的时候就意思意思把苹果藏一藏,想不起来的时候就随心所欲地吃,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他既然决定自救,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反复地沟通之后,终于把别人看傻子的耐心耗尽,演变成“老子吃就吃了关你屁事”的恶言相向。
同学们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苹果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虫”“他要是苹果过敏也就算了,怕苹果是怎么回事”“娘炮就是事儿多”。
最后大家拍板得出结论:他有病。
老实说,他自己也这么想。
一个身心健全的正常人,怎么会怕苹果?既没有攻击性,又圆润可爱,还可口多汁美味,价格也亲民,优点能绕地球三圈,真是没什么可怕的。
深思熟虑之后,他客观公正地站在同学这一边:他确实有病。
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自己有病,同学们便不计前嫌,热心地给他脱敏治疗了一次——两个粗胳膊粗腿儿的把他摁住,第三个人含情脉脉地塞了他一口苹果。
他进了医院思考人生。
他思索了一整夜,在幻想中抽完了一整盒烟。
天亮的时候,他堪堪将自己从自我了断的边缘拉回来,决定换种方式自救。
此后他丢下坦诚相待的骨,给自己画了一张虚情假意的皮,宣称自己苹果过敏。
在别人拿着苹果靠近的时候,他也不再惊恐,而是歉然一笑:“抱歉,我对苹果过敏,能不能麻烦你拿远一点?”
对方立刻远离,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自己还得付医药费。
见人走远,他才慢慢松开攥出血痕的拳。
人都善忘,不出一个星期大惊小怪的人就都消失了,统一认为他确实是苹果过敏。
借着这个由头,他终于在恐怖苹果的夹缝中得以喘息。
同学都不熟悉,也对他不上心,因此很好糊弄,父母就糊不过去了。
他只有沟通一个途径。父母却不把这放在心上,而且把事情捅给七大姑八大姨笑了个遍。
他看到家里隔三差五摆上果盘的苹果就崩溃,就像是正常人看到家里时不时冒出一地血淋淋的鬼一样。于是向父母提出抗议。
父母才不理这个小屁孩,先是不放在心上地嘲笑,再是被抗议烦了的绝招:“我们养你这么大容易吗?这就学会顶嘴啦?这小白眼狼…”
他知道这句话一出就没道理可讲了,绝望地丢出一颗赌命的炸弹:“你们再这样我就跳楼。”
最亲的人也不理解自己,世界上哪儿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父母立刻冷下脸,冠以不孝顺的大帽子,足足训了他三个小时。
从“你胆子太小没男子汉气质”开始,数落到“生下你有什么用一天净没事找事”,升华至“你这个没用的败家玩意儿”,最后画龙点睛,一句“滚回卧室今晚没饭吃”把他打发走。
他在阳台吹了一晚冷风。艰难地把自己的死讯撤下当地的明日头条。
后来他谈了恋爱,就苹果这个问题,发生了很多次摩擦。
刚开始女朋友还很细心地在他面前避开苹果,但日子长了就渐渐觉得不耐烦。
他心思缜密,为自己铺后路:“咱俩结婚之后能不能把苹果放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女朋友奇怪道:“过敏离远一点不就行了,不能看是要怎样。”
他信口胡诌:“这…我过敏得比较厉害。”
女朋友:“说实话。”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一线遥不可及的光亮。
秘密藏久了,总想找个人抖搂出去,而且还掺杂着一点痴心妄想:她会懂我的吧?
他和盘托出。
于是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不出三天,这件事传遍了他的朋友圈。
他失魂落魄地自己喝酒,立刻有死党跟着,拍他肩膀,开玩笑地说:“小子,你这分手理由可真够绝的。”
他只管喝酒,笑着摇头。
总归还有同学情谊,后半夜死党制止了他把自己往死里灌的行为:“你快把酒吧搬空了。”
死党权当他是失恋痛苦,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了一堆。末了,福至心灵一样多嘴问了一句:“你真有苹果恐惧症?”
在酒后吐真言的危险边缘,他沉默了一下。
他像往常一样笑着回答:“怎么可能。”
那一夜他喝了太多的酒,把自己的灵魂都灌醉,挖开自己心的黑洞,把那劳什子恐惧症丢了进去。
此后半生,他再没提一句。
他与另一个姑娘相识相恋相知,结婚生子。孩子长大,又为他带来了孙子。
他此时年事已高,躺在病床上,有一天数一天地跟世界道别。
在病重的最后日子里,儿女正满面愁容地讨论家产,讨论医疗费用的责任归谁承担。中年人要忙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法拨冗去照顾老年人的心情。
倒是自己正在上初中的小孙子放了学还会来看看他。
这天他的小孙子带了一颗苹果。
他本想再一次重复谎言,浑浊的眼中却映出一片明晃晃的苹果的血红,刺破了层层叠叠的心障。
他当年丢在黑洞的秘密,突然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挠得他不得安宁。
心里的魔鬼在怂恿他开口,把自己辛苦维持了一生的体面在后人面前撕开。
反正都要死了。
他踟蹰着说:“其实我…”剧烈的咳嗽声把即将破土的秘密掐断。
小孙子吓了一跳,立刻去顺气:“您慢点说,我去倒杯水!”
他不依不饶地喘气:“我…我不是苹果过敏。我是…苹果恐…恐惧症。”
他的声音像老旧的破风箱,哼哧半天才断续咳出几个字来。
小孙子愣住,半晌才说:“就是说害怕苹果?”
他点头,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稚子偷偷嘲笑的准备。藏掖了多半辈子,就算最后以如此不体面的形式捅出去,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你们都不接受我,何不趁着要死再呛他们一下。
小孙子把苹果拿远,感叹一声:“苹果这么常见,您真是怪不容易的。”
——咦?
小孙子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说:“我吃了再进来。”
——什么?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他还没缓过神来。
没有不可思议,没有暗自发笑,没有“这什么毛病”的冷眼。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正常琐事。
微微悬着的心,随着门的“咔哒”声,落回了原处。
病房的隔音效果一般,还能勉强听到小孙子啃苹果的声音。他想象着门外红艳艳的苹果,一块一块消失在小孙子口中,仿佛这么多些年来午夜梦回的魑魅魍魉都被一齐了吞进去。
是的,这件事情是多么正常——得知别人的不便之处,自然地避开它。
他又剧烈地咳起来,每一分空气上似乎都长了羽毛,飘来飘去地逗他嗓子,逼他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身上松弛又皱巴巴的皮肤跟着抖,老眼紧闭,生怕眼球飞出眼眶似的。
咳了一阵,就再没声了。
小孙子进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了。
他惊慌地求助医务人员,没看到自家爷爷嘴角的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永远也不知道,爷爷最后想的一句话,竟然是自己无意的卖乖讨巧:
“苹果这么常见,您真是怪不容易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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