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两山重

　　刘憶生来高贵，一辈子都活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自小吃的都是山珍海味锦绣佳肴，习惯了宫中顶尖御厨的手艺，再让他来尝民间厨子做的菜，适应不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为了他一顿早饭，阿暖几乎掏光了整个后厨，拼拼捡捡凑了一锅卖相不错的八宝粥，还切了八碟小菜煮了一壶花茶，总算看起来丰盛了些。
　　阿暖跨着食盒，从西苑走到东苑，报了连阙的名字便有人出来为她引路，一路畅通无阻。
　　王上为了软禁刘憶可谓是下了狠功夫，偌大个东苑被宫廷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倘若没有人从外部打通，刘憶一个人根本没法从里面传出什么消息来。
　　“呀！阿暖来啦！”
　　阿暖到的时候连阙正坐在自己屋里喝茶，引路的小兵向他道了一声告退，便拱着手从一旁退下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暖回想起方才引路小兵对他恭顺的态度，不由地开始猜测起他的身份。
　　带兵围府的主将是络腮胡子刘斥，他能受下属如此恭敬，还能拥有独立且宽敞的卧房，应当是个权力地位仅次于刘斥的军中高层。
　　“我是统管这里所有禁军的副将军，在这里报我名字挺好使的吧？一会儿我领着你跟他们都打个招呼，让他们跟你认认脸，往后你自己进来便不会拦你了。”连阙将杯中茶饮尽，起身前抓了一把面前瓷盘里的瓜子，一边磕一边带着阿暖往东苑深处走。
　　行至半路连阙忽然间停下了，他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后脖子，左顾右盼地望了望四周，“这岐阳别苑着实是太大了些，兜了这么多圈子，我都有些迷路了，你替我看看该往哪儿走了？”
　　“往这儿走。”阿暖伸手往东边的小路指了指，“府中没有死路，哪儿哪儿都是通的，主子的卧房在东边，将军您只管往东边绕就是了。”
　　“不必将军长将军短，显得太生分了，你叫我全名就好了。”连阙看起来很是热情。
　　“那阿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与我说说，这偌大的府苑里东西南北都是些什么地方？我初来乍到，老容易迷路。”
　　于是阿暖向他一点一点地介绍着岐阳别苑，“整座府苑是坐北朝南的，主子的卧房与书房都在东边，造得华丽又漂亮，我们常叫东苑，西边简朴些的呢是我们这些仆役住的地方，还有厨房啊浣衣房啊这些干杂活的院子，我们称一声西厢。北边是正门，打北门进来入眼便是座小花园，园中种的都是主子喜爱的花草。南边我们叫南库，就是库房嘛，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收在那里。南库后头有座小药庐，荒废许久了，门前都是杂草。药庐后边儿是府上的偏门，门儿小，用处不大，常年锁着不用。”
　　连阙咂了咂舌，“光是听你这么说，好像府苑没多大的样子，可真进来了，却又觉得东绕西绕的，地方大得慌。”
　　阿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七年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直到七年后的今日她都还没能见上刘憶的面。
　　府上规矩森严，刘憶又深居简出恪守礼制，阿暖平日压根就没有私下里去见他的机会，只能一日又一日地等一个偶遇的机缘，谁知这一等便是七年。
　　没能见到他最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模样，于她是个遗憾。
　　连阙不知为何感慨起来，“这宅子为何建得这样大？大得像是半个皇宫了。”
　　“毕竟是做世子府的地方，不够富丽堂皇，如何配得起他的身份？”阿暖应着他答了一句。
　　“若是放在从前门庭若市的时候恐怕热闹得很呢，只可惜，你家主子落魄了，府里也凄清了。”
　　连阙一路都好像漫不经心的样子，磕着瓜子哼着小曲儿随心所欲，表面上看起来好似没有任何怀疑的模样，但阿暖感觉得到他的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自己。
　　他其实并不信任阿暖，否则也不会非要亲自为她带路，他完全可以让别的低等禁军带她走到这里，一个送饭来的丫头，何劳副将军亲临？他在这里，就是为了监督她的一言一行。
　　阿暖仔细留意了通向刘憶卧房这一条路，连阙的卧房是必经之地。也就是说任何人想要见到刘憶，都要从他眼皮底下经过，他不允许谁进去，谁便进不去。
　　她不会武功，无法趁夜偷溜进来，即便她会武功，这里驻守着数量庞大的宫廷禁军，她进去了也很难再出来。
　　如今之计，唯有继续为刘憶送饭，最好一日三餐都由她来负责，以此逐渐打消连阙的疑虑，熬到连阙不再陪同她一道送饭的那一日，她就能向刘憶表明自己的来意，为他联络旧臣，洗刷冤屈。
　　穿过层层回廊，连阙最终在一间上了锁的门房前停了下来，守卫一旁的禁军向他拱手行礼，他掏出钥匙开门，引阿暖进去。
　　阿暖从没见过这样华丽的卧房，虽然知道主子身在皇家，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惊叹。
　　门口搁着一鼎鹤立四方的香炉，香炉里烟雾袅袅，烧的东西甚是好闻。卧房两侧是成排的书柜，柜子里整齐排列着或大或小的书籍，一直往前延伸。再往里走，屋顶垂下的三丈白纱隔住了去路，连阙在白纱帐外跪地拱手，对里面隐约不清的身影说道：“大公子，该用膳了。”
　　阿暖与他不同，连阙行军中礼仪，她要行奴礼，要双膝跪地，两手相叠，垂首弓腰，以眉抵手背，恭敬之至。
　　“请公子用膳。”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停打着鼓，若是他不喜欢她做的饭菜，她就再进不来，往后一切计划与准备便全然行不通。
　　里面的人似乎在认真地做什么事，隔了许久才回应她请他用膳的请求。
　　“拿进来吧。”
　　阿暖闻声，拎起食盒，掀开白纱帐往里走，连阙还是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里面的刘憶正提着毛笔写字，阿暖不认字，不知道他写的什么，也不敢打扰他，只好跪在一旁的小案边上，尽量小声地将粥菜都摆出来，花茶也一并沏好，然后静静地侯着，等他写完字用膳。
　　连阙则是站在一个能将他们二人言行举止全收眼底的位置，视线牢牢地锁在刘憶身上。
　　阿暖进来时一直低着头，没敢看刘憶一眼，此刻她没有事做，便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瞄过去偷看。
　　刘憶没有梳头，一头漆黑如墨的乌发扬扬洒洒地披了一地，竟比女子的头发还要好看些。他提笔挥墨的手骨节分明，棱角有致，如他的面容一般总透出些孤单与寒意。
　　多年未见，他更加俊朗，却也更加沧桑了，记忆中温润如风的少年公子长大了，却仍旧一举一动都牵动她的心肠。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在坐在案前安静地写着字，却叫她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视线。
　　连阙发现她在偷看，视线挪到了阿暖身上，阿暖无意中和他对视了一眼，知道被他发现，怕他生疑，便埋下头去再不敢抬头了。
　　刘憶不知何时坐在了小案边，执起茶杯左右闻了闻，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什么茶？”他问。
　　“是清甘菊花茶，奴婢怕主子用过膳后口中留味，故备此花茶以清新口气。”阿暖答道。
　　这花茶中的花叶是她自己采集风干的，味道清新甘甜，他喝惯了那些名贵稀有的江南茶叶，难得有些不寻常的味道，应当是会喜欢的吧。
　　只要他不讨厌她做的东西，她就能来送第二次饭，只要还有下一次，她就一定能找到机会和主子表明来意。
　　其实她是可以偷偷给他传信的，只要藏在饭菜里，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定能瞒过连阙收起来。可她不认字呀，她也根本不会写字，所以想要在连阙的监视下让主子知道自己是想帮助他的人，这就很难。
　　“哎呀，大公子就是大公子，连窗户边上都镶着金。”连阙扒拉着窗户缝，盯着上面的金色纹路两眼放光。
　　他此刻背对着他们，她的机会来了！
　　刚要对刘憶开口说话，阿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连阙在试探她！
　　窗户前的矮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铜镜正对着阿暖的脸，连阙完全可以从铜镜反射的画面里监控阿暖的一言一行。
　　刘憶正自顾自地喝着八宝粥，吃着小菜，只要她对刘憶多说一个过分的字眼儿，她就会被连阙抓起来，以造反同党论处。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过对她的戒备。
　　阿暖按捺住胸中的冲动，一遍一遍深呼吸抚平自己的心绪。
　　她可以不急着向刘憶表明心意，他已经喝了大半碗的粥，说明他喜欢她的厨艺，他们往后有的是接触的机会。
　　而连阙就不一样了，他是禁军副将军，平日里有很多公事要忙，不可能天天都待在这府里盯着。时间长了，就总有疏漏，一旦出现什么纰漏，她的机会就来了。
　　刘憶用完了早膳，没有对她多说什么，继续练字去了，阿暖收拾完了碗筷，便随着连阙退出了卧房。
　　“今日看来，大公子还是挺喜欢你的厨艺的，不如大公子往后的饭食，都交给你吧？军中都是行伍之人，向来粗茶淡饭吃惯了的，他那样的金贵人太难伺候，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可伺候不来。”连阙对阿暖说道，似乎是对她放下了一些戒心。
　　阿暖掩住内心狂喜，眉目不惊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应了一声好。
　　这必定会是一场长久之战，但她已经把握住了先机。
　　“我有些好奇，大公子与你有什么样的恩情？”连阙突然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阿暖下意识地向他看去，发现连阙一样也在看她。
　　他还在试探她？
　　“他救过我的性命，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让我这一生都变得明亮而有意义，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阿暖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答道。
　　连阙的表情似是嘲弄不解，“你留下又能做些什么呢？你只不过是个洗衣做饭的奴婢而已。”
　　说完他又快速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攻击你的意思啊，我就是这么问问。”
　　“奴婢怎么了？尽心尽力侍奉好主子，也算是偿还了这份恩情。”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节骨眼上你还要留下侍奉，家中高堂如何能够心安呢？”
　　高堂？
　　她哪里来的高堂？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是被家人抛弃，被长兄推下山坡的，她的生死，与这二位高堂毫无干系。
　　“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原本就无处可去，主子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连阙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抱着手与她并肩同行，没有再说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