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七日航行

　　夏末的清晨，晓雾将歇。
　　天刚蒙蒙亮，码头的工人们便睁着惺忪的睡眼，咽下一口一个的哈欠忙碌起来。枯燥的海边工作中只有数不清的谈资和笑话得以取乐，聊一聊海上的天气，或是即将进港的船只。

　　“——你肯定猜不出来，今天进港的船是什么样的。”
　　休息的时候，中年人一边擦汗一边咬着一支烟说道，他讲着口音很重的方言，叼着烟卷显得有些含糊。

　　“是什么样的？”青年早已习惯了他的故作高深，平铺直叙地反问。

　　“不那么敷衍我心情好了就告诉你，阿弦。”中年人吐出一口烟气，夹着香烟对着大海的方向画起圈，“是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坐的大船，要是两点钟之前都没有下雨的话，三点之前它就会从海平线上出现。”他有点感慨的说。

　　“徐叔都这么说了，想必是船票就很昂贵。”阿弦很好脾气地说道，远远地朝港口看了一眼，“是别的港口调来的新船吗？”

　　中年人斜了他一眼：“错了，小伢儿。是往返两趟的大客轮，上这儿补给一下资源，晚上就要载着人去下一程啦……真好啊，豪华客轮的旅行。”

　　“要到哪里去？会来我们这儿补给的船，一般都是来自日本的吧？”阿弦说道。

　　“是啊。马上就会有很多旅客来了吧？这种规模的客轮就算是现在也不多见啊。”徐叔吞吐着烟圈，颇为惆怅地说，“啧，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在海边工作这么久我都没怎么出去过。好想去一趟啊，豪华客轮……”

　　徐叔面朝大海的惋惜被不留情地打断了：“——老徐！你过来一下，换班啦！”一个两肩挂着毛巾的年轻人大声道，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汗如雨下，一边伸懒腰一边凑近，“哟，小弦也在，你们在聊个啥？天气还是渔民？今个儿肯定不会下雨的，热死我了。”

　　徐叔瞪了他一眼，慢腾腾从阴凉处探出脑袋，似乎被火辣辣的日光割伤了似的又迅速退回去，“除了天气就是渔民，咱们也找点别的聊聊啊？”

　　年轻人茫然地眨掉了眼角的汗珠，“啊？什么啊？”

　　“怎么没有呢！还有轮船啊，在海边工作的我们最重要的伙伴不就是船嘛！”徐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阿弦，“阿弦，给这个不懂风情的家伙说说看。”

　　阿弦很想摇头。但是对上了徐叔炽热的眼神，再摇头就显得很不礼貌了。除了总喜欢异想天开之外，徐叔平常相当关照他。于是阿弦露出了如假包换的假笑，艰难地蠕动嘴唇吐出几个字：“是这样的，今天、豪华客轮……”

　　客轮……怎么说呢？

　　他在年轻人和徐叔中间乱窜的眼神突然凝固了，像是越过他们看向了远方，口中的话卡了壳。徐叔有点焦灼地催促了一句，卡壳的青年瞬间上了发条，快速而颤抖地说道：“豪华客轮……来了！”

　　什么？徐叔一愣，立刻不管不顾地从阴凉地跳出来，牢牢锁定着大海。

　　年轻人嘟囔了一句：“来这么早啊？那岂不是我们的工作又要提前……”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声惊叫被海风吹得破碎。徐叔骂了一句：“别叫了！”眼珠子却怎样也舍不得挪开半步。那艘豪华客轮，正缓慢的从海平线浮出，尽显全貌——

　　那竟然是一艘摇摇欲坠、冒着黑烟的残破大船。

　　纵然离码头还很遥远，观者仍然能分辨出船身的伤痕累累，氤氲的晨雾散去之后，更能看清船身仿佛受到挤压产生的裂痕，那一圈圈荡开的水波，怎么看都不很规律。

　　硕大甲板隐隐开裂，上面挤满了水手，正在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徐叔微微摇晃了一下，倒抽一口气，不知是担忧还是美梦破灭。

　　“这算事故了吧？这么严重得亏是大船，普通客轮早沉了。”阿弦皱着眉说。

　　“是啊……”徐叔缩回了阴凉地，愁眉苦脸地叹气道，“看来下一班没指望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补好呢。啊，大船……”

　　而后，他充满疑惑的喃喃了一句：
　　“可是，这么严重的事故……太奇怪了，它究竟是怎么坚持到这里的？那可是七天七夜的航程啊？”

　　码头上很快人声鼎沸。看热闹的工人纷纷猜测起事故的起因，是在海上遇到风暴了吗？是撞上礁石了吗？亦或是遇上了海盗——各种天马行空，层出不穷。
　　然而，直到安顿完受惊的旅客们、乃至宣告了豪华客轮的处理方案，事故的真正原因都没有被揭露。恐怕将来也不会被公布。

　　要探究真相，只能回溯时间，将一切倒退回七天之前——

　　彼时，客轮在日本的某个港口，载着一千两百人，准备出航。

　　…………

　　“……稚生，有关暴走死侍的资料我已经全部传送到你那边了……嘶嘶……身份不明……嘶嘶……这件事是我的失职，尽可能在他登上客轮之前把他拿下，拜托了……嘶嘶……一旦有威胁普通人的可能性，生死不论，就地处决——”

　　多次电流失常的嘶声之后，对讲机爆发出一声尖锐鸣叫，寿终正寝。

　　源稚生迎风站在码头上。他背对着部下，望着报废的对讲机发了一会儿呆，方才回过味来，有点无奈地冲恭敬等待的部下招了招手，“继续汇报。”

　　部下很体恤地欠了欠身：“大家长，是否需要换一台设备与政宗先生保持联络？”

　　“不必了。”源稚生叹了口气，“资料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收到，我明白政宗先生的意思。埋伏的人准备好了么？”

　　“正要汇报此事。”部下说，“三位暴走混血种均被压制住了，实际上，他们还没有完全堕落成死侍，因此还没有进行处决，正在看护下去往本家，但……”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最后一名混血种未能落网，在我们布下搜查网之前就不见了。”

　　“不见了？”源稚生蹙眉。

　　部下深鞠一躬：“是的，非常抱歉。搜查队正在调查，推测和被捕三名一样，大概率会搭乘上这座客轮。”
　　日本是蛇歧八家的地盘，想要逃开本家偌大的搜查网求得一线生机，多数被通缉的混血种会选择逃往异国他乡这条路。

　　也因此，在码头截住逃亡者是最后的手段。能够躲避本家的追捕至此的混血种不多见，也意味着他们相当危险，这一趟不惜出动了执行局局长，足以可见本家的重视。

　　一个都不能跑。

　　可是已经跑了一个了。

　　“……客轮什么时候出发？”源稚生终于耐不住打断了长篇大论致歉的部下，遗憾于没有带着三个心腹来，起码他们三个不会花功夫在这种事情上。

　　部下的脑袋快要与胯部平齐：“乘客陆续已经登船，还有三十分钟……大家长？”

　　“他被本家通缉，船上不会有位置留给他。要么他已经用别的手段混进去了；要么就只有一个机会登船——为了躲开我们的视线……就是客轮刚离港的几分钟。”源稚生不假思索地说，放下对讲机朝登船处走去。

　　“需要联络本家进行沟通取消航行么？”

　　“不需要。“源稚生迈着大步边走边否决，”尽可能别惊动他——那个快暴走的混血种，如果他混在乘客中发现我们的行动，那么在场所有普通人都会是人质。给我二十分钟确定，届时倘若没有发现，让本家出面沟通停船。“

　　部下自知失言，强忍下道歉的冲动，因为他的汇报还没有结束，“稍等一下、稍等一下，大家长！“他紧跟着喊道，呼啸的海风将音量缩减了大半。源稚生显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回过头投来疑惑的一瞥，而后抬手指了指大型客轮，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回头再汇报，头也不回地走了。

　　孤零零地部下站立在海风中，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长渐行渐远。

　　乘客登船的码头嘈杂了一个下午，此刻只剩下几十人组成的一条长队，客轮上少数灯已经亮了起来，奢华的很，足以想象它夜晚航行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灯火通明的绮丽模样。

　　几十人的队伍搜查得简单，码头上留下的工人和水手也被源稚生地毯式的搜查过了。没有混血种。本家的搜查小队守在外围，所以他果然是登船了……客轮的安保系统还好吗？源稚生轻轻叹了口气，招呼远处待机的几位部下过来，让他们守着登船口继续待机。

　　“我会在甲板那头示意你们，”源稚生按了按太阳穴，颇为头疼，“二十分钟内如果没有结果，就让搜查队联络本家。”

　　“取消航行吗？”

　　“是的。我们无论如何……”

　　话音未落，源家家主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视线。
　　他不动声色地说完了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离开日本，不要声张。“

　　部下们异口同声：“是！“

　　源稚生颔首示意。他深呼吸一个来回，略微留意了令人不快地视线的来源，转而毫不畏惧地踏进了豪华客轮的内部。

　　那是堕落混血种看执行官独有的……仇恨而焦灼的视线。
　　握着一千两百人的性命的狂徒，毫无疑问——在船上。

　　源家家主清楚目标离他很近，但万万没想到他们之间真的只隔了一堵墙。

　　转角的窗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第一眼看上去绝对与堕落的怪物无缘，男人的侧影相当平静，漫不经心地晃着一个酒杯——濒临崩溃的混血种是无法维持人形的，他们捏不住酒杯，只会破坏和掐断普通人的脖子。

　　但，即便只有一个瞬间，他倒映在玻璃窗上的眼睛是纯金色的。
　　像一把含着光的匕首，出鞘便要饮血。

　　他不能有出鞘的机会。

　　源稚生以极轻的步伐慢慢靠近他，距离只剩下半尺的时候，他将手搭在蜘蛛切的刀柄上，缓慢而冷静地说：“卡塞尔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请出示你的证件。“

　　一片冷寂。

　　被判定危害A级的混血种没有如他所想的突然暴起。他悠闲地转了个个，甚至好整以暇地弯起了嘴角。

　　“局长？”他说。

　　这一笑，实打实的轻佻。不像是亡命之徒，倒像风月场所的什么人。

　　源稚生警惕地盯住他。这位混血种身高腿长，一头不修边幅的黑发，俊俏的眉眼隐隐有几分异乡人的味道，笑容则竟有几分少年感。

　　僵持的几秒钟，两人一言不发。直到男人琥珀色的眼底骤然涌起一层浓郁的金色……源稚生瞳孔一缩，电光石火之间，蜘蛛切已然将空气隔开一个圆润的弧度。

　　“嚯，别来无恙，局长大人。——撤了早纪，带着亚伦那个傻缺一起走。“男人以毫厘之差避开致命一刀，酒杯被拦腰斩断。他捏着一枚通讯器毫不忌讳地说道，随后以惊人的爆发力接连着翻身起跳拉开距离，身影消失的前一秒，混血种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后知后觉愣神半秒的源稚生。

　　源稚生在短暂的分神中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心脏狂跳起来——混血种居然带着同伴！那三个被逮捕的家伙是怎么回事？替代品吗？还是同伴另有其人？

　　不容多想，他一边收刀一边大步朝甲板处走去。必须尽快取消航行，封闭这个区域！堕落的混血种如果还有同伴协助……后果不堪设想。

　　祸事总是成双成对。老天丝毫不怜悯源稚生的心力交瘁，下一个瞬间，船身忽然猛地震荡起来，源稚生趔趄了两步，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糟了——客轮毫无征兆地脱离了港口的控制，巨大的身躯晃动着，已然行驶起来。

　　船舱内传来旅客或是惊讶或是困惑的叫喊声。
　　船外的世界……在离他而去。

　　源稚生有些恍惚，他看了眼腕表的时间，分明距离正式启航还有十几分钟！

　　谁提前启动了整艘客轮？

　　他不再心急如焚地想奔向甲板，相反，他面无表情地站住了。

　　客轮即将离开港口，本家此刻出面也未必能阻止。
　　如果贸然阻止了，一千两百名乘客的命都在那个疯子的手里。他能全部护住么？

　　源稚生最后看了眼已然渺小的码头，他用力握紧了蜘蛛切。

　　……他不能走。
　　他必须——抓住那个堕落的狂徒。

　　“不期而遇啊，长官。”

　　好像印证了源稚生内心所想，那本该不知跑哪儿去的罪魁祸首蓦然出现在转角处，黄金瞳已然退散，他悠哉游哉，流里流气地冲源家家主吹了个口哨，毫无惧色——倨傲，狂妄，轻佻，他的黄金瞳与源稚生因愤怒而燃烧着的黄金瞳碰撞在一起。

　　“我们有七天时间，在抵达对岸之前。”他充满玩味地说道，轻微地眯了眯狭长的眼睛。

　　“——长官，快来抓住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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