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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
顾欢坐在摩天轮上看这座城市的夜景，灯火斑斓，在高空俯瞰总觉得天幕落到了地上，星光幻化成了霓虹，一切事物都被本末倒置，摩天轮一点一点下移，地气一丝一丝传来，他趴着，像孩子一样把脚搁在座位上，整个人便贴到了玻璃上，玻璃之外就是下坠着的城市，他轻声哼起歌，歌名早就忘记，隐约记得歌词，似乎和戒指有关，他抬起左手，又看看右手，一片昏暗中，两只手都干净利落地摇摆着。
“顾欢，要关闸了！”
地上有人喊他，顾欢隔着玻璃回答他，摩天轮保持着平缓的速度降到最低，顾欢打开小门，钻了出去。
“怎么今天倒有兴致来坐摩天轮。”等着拉闸的是个中年人，一身藏青色工作服，嘴里叼着根烟调笑地看着顾欢。
“整天扮狗熊，累了。”顾欢嘿嘿笑。
“那改天我们换换，我来扮狗熊发气球你来管这个。”中年人拉下机器的闸门，顾欢听见兹拉兹拉的声音，是齿轮交缠发出的声响。
“没问题。”顾欢打了个哈欠，“我得走了，明天轮到我早班。”
走出游乐场的时候，顾欢看了眼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又是新的一天了。想想他在游乐场里也做了一年多了，从一开始的纪念品超市导购到现在穿着厚重服装带上苯苯的熊脑袋站在路边给小朋友发气球，顾欢觉得自己有点沦落的意思。不过，他不介意，干什么不是干，况且他不太喜欢对着陌生人喋喋不休，也不喜欢对着眼里能开出花的小朋友把3块钱的汽车模型吹成百来块的进口货，倒不是因为他心底有多善良 ，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而已。
顾欢不喜欢的事情有很多，其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太记得自己不喜欢什么喜欢什么，比如，他进了24小时便利店，拿了一包牛奶，付完钱之后发现，自己从来都不喝牛奶，从小到大他都觉得牛奶有股怪味，喝了要发霉的。小时候他只喝水，到了大学开始喝起咖啡，出国那几年要是哪天断了咖啡就简直要了他的命。
从便利店里出来，顾欢把吸管插进纸盒子里，就这路灯光仔细看着手上的这盒牛奶。
包装上印了一头卡通的奶牛，不是纯牛奶，是巧克力味的杂交牛奶，顾欢不禁为自己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品味感到惊讶，他挑了他最不喜欢的东西，却是那个人最喜欢的口味。
顾欢一口都没喝，就把牛奶扔了，他有些饿，一回到租住的房子就直奔小厨房，厨房里东西少得可怜，柜子里翻来翻去只有一包泡面看得入眼，顾欢在小奶锅里倒上水放在煤气上烧，水开了便把面和调料放进去，顾欢还在面里下了冰箱里最后两颗鸡蛋。
凌晨一点的时候，电视上循环播放着手机项链止秃药水的广告，顾欢按到体育频道，经典赛事回放里在放一场女排比赛，排球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上高中的时候，打过会儿篮球，还进过校队，一直打到高三，那时候他是队里唯一一边上高三一边打比赛的队员，顾欢觉得学习成绩和你是否参加业余活动没有丝毫关系。他数学学得好，就算放在理科班也是数一数二的成绩，只是顾欢喜欢文科，确切地说是喜欢历史，打算出国留学的时候选的是考古学，后来阴差阳错学了心理学，回国之后顾欢找了现在的工作，对于现在人来说，生活其实很简单，无非学习工作，而那些亲情爱情友情，阴谋狡诈圆滑势力全部都是这两者的附庸，顾欢不太愿意在学习之后快速投入另一项生活意义中，那样做对他来说，简直是慢性自杀，他想要过一段劳累惬意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说，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
顾欢觉得心理学是门可怕的学科，学心理学的人不是变态就是非常变态，最后的下场无非是成为精神病或是治愈精神病。
在美国的认识的一个中国师妹曾做过一个课题研究，至于是什么题目，顾欢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她问他的几个问题。
她在吃饭的时候问他：“顾欢，你为什么喜欢男人？”
顾欢想起来，那天是去吃的印度咖喱，味道奇特，他答道：“因为我不喜欢女人。”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顾欢想了想道：“有。”
“他喜欢你吗？”
“不喜欢。”顾欢回答得很快。
“怎么这么肯定？？”师妹狐疑地看他。
“他是个直人。”顾欢笑了。
“那也可以掰弯啊！”师妹提到这个特别激动，两眼放光。
“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掰弯的，师妹你小说看多了吧，一定以为所有同性恋男人周围的男人也都是同性恋，或是拥有被掰弯的无限可能，对不对？”
“要不然呢？”师妹眨了眨眼，顾欢不可置信地看她，这家伙真是心理学专业的？？
“你爱的人，你不一定能和他在一起，最后和你在一起的人，你不一定爱他，这一点，不管是男人和男人还是女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适用。”顾欢对这条理念，坚信不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感情充沛的人，对他来说，一生里能喜欢上一两个人就已经是极限，爱情这种东西，它或许能给你极致的快乐，可是在快乐的表象下总掩藏着衰败的征兆，因为它是玫瑰，美丽带刺，终要枯萎。
顾欢接到顾乐的电话的时候，正是游乐园最人声鼎沸的时段，他跑到僻静的地方接了电话。
“哥。”
他听见顾乐的声音，他所发出的一个单调音节代表了自己的存在。
“什么事？”顾欢显得焦急。
“过年回来吃饭吗？”
“当然会回来。”顾欢在电话里笑。
“我和妈说好了，今年在我家吃年夜饭，你也可以来住几天，小琪还没见过你呢。”顾乐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是啊，你们结婚我都没能赶回来。”顾欢踢着脚下石子，琢磨着要不要去买个结婚礼物什么的。
“那说好了，过两天我到你们游乐园接你下班。”
“好。”顾欢挂了电话，忽然头疼，他抱着狗熊的毛绒脑袋坐到一边的长凳上。
你爱的人，你一定不能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你本来就不能爱他。
你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只能在梦里想像他的模样，有时候连梦都不敢做，生怕再梦中喊出他的名字，你在他十六岁，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爱他，然后就决定隐瞒一辈子。
你看着他笑，听见他说话，被他亲昵称呼，你都会很疼。你和他站在一起坐在一起的时候，空气里像是生出许多细小的针脚，别人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却感觉到它们入侵了你的身体，刺穿皮肤，流出无色无形的血，它们是聪明的刺探者，在血管里漫游，一路前行到心脏。它们扎在心脏上，起初还会不适应，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它们在随着你的心脏一起律动，焦灼的刺痛成为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离。
新年的时候，顾欢住到顾乐家，是郊外一幢别墅，据顾乐说地方是小琪挑的，能看见经过这座城市的一条长河。
顾欢睡在二楼客房，顾乐和小琪睡楼上，三个人都有早起的好习惯，小琪是摄影师，在一家杂志社工作，过年的时候也要上班，一起吃完早饭，顾乐就送小琪去上班，顾欢在家看电影，片子全是他带过去的，有一直收藏的也有新买的，他什么都看，出招时发出奇怪声音的香港武打片，革命精神浓重的黑白片，色彩瑰丽故事荒诞离奇的独立影片，顾乐有时候陪他一起看。
那天顾欢把《春光乍泄》翻出来看，顾乐戴了副眼镜坐到他旁边，顾欢笑着看他，“少儿不宜。”
顾乐中规中矩坐着，“没关系，这里没少儿。”
“臭小子。”顾欢捶他。
顾欢喜欢电影的英文译名《happy together》，我们要一起快乐。
我们，我们又是谁？
肯定不是我和你。
顾欢时不时看顾乐，记忆中的少年一下子被篡改成了眼前的样子，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顾乐似乎也注意到了，“怎么了，哥？”
“没什么，只是，很久没看见你了。”顾欢伸手揉乱他的头发。
“我也是。”顾乐特别礼貌地笑。
“喂，你在国内有没有想我？”
“想你什么？”
“想你哥我的好啊，没人替你做数学作业的时候你一定很想我。”顾欢自顾自点头。
“我从来都是自己做数学作业。”顾乐不服气了。
“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顾欢揪他耳朵。
“这话是妈用来说你的。”顾乐哈哈大笑。
顾欢沉默，他撑着下巴看电影里的来回晃动的人影。
“哥，你该不会也读成了精神病了吧？”顾乐靠过来些。
“去，去，去。”顾欢送他俩白眼。
“还真是白眼狼。”顾乐放松地靠这沙发伸展开身体。
直到电影结束两人都再没说过话。
晚上的时候，顾欢趴在阳台上抽烟，顾乐忽然进来了。
“别开灯。”顾欢回头看他。
“哦，好。”顾乐朝他走来。
“深更半夜，不去干正经事找我干嘛？”顾欢嬉笑着狠狠吸了口烟。
“哥，你以后有空可以来我这儿住住。”顾乐从他的烟盒里抽出根烟，夹在手里。
“行啊。”顾欢点头。
“我还怕我们好些年没见，会特别生分呢。”顾乐点着烟，也开始吞云吐雾。
“生分什么，再生分你也是我弟。”顾欢背靠着阳台，仰起头来。
“哥，你真不考虑结婚的事情？”
“就算我不结我们家也不会绝后啊，不还有你吗？”顾欢咧嘴笑。“怎么，你哥是个同性恋丢你脸了？”
顾欢蓦然想起他把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告诉顾乐的时候，那是他出国前一天，他把顾乐叫到房间，然后告诉了他，顾乐当时没多说什么，只问他，“妈知道了吗？”顾欢摇头说，“过会儿就告诉她。”顾乐拍了拍他肩膀就出去了。
没有任何特别的情节可以咀嚼，他平淡地说了出来，他也平淡地接受了。
不曲折，不离奇，就连最后告诉母亲，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争吵，顾欢就这么出柜了。
后来顾欢听朋友提起他们出柜的经历，才觉得自己家人的反应平静得才真正可以称作为离奇。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要你活得自在就好。”顾乐忙解释道。
“顾乐，有时候我想，遇上你这样的弟弟，我也算幸运吧。”
“是啊，你不用烦心找个女人来传宗接代啊。”顾乐的头发被突然的风吹乱，隐隐显露出少年时的神态。
顾欢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点头。
“喂，顾乐，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乐开车载着顾欢到了游乐场，顾欢先让他在车里等着，跑去和门卫打招呼。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领着顾乐到了摩天轮下。
“嘿嘿，那老头果然把钥匙藏在这儿了。”顾欢在机器下面摸到钥匙，插进锁孔里，拉下闸门，摩天轮咕噜一声，被启动了。
“来，过来。”顾欢拉过顾乐，两个大男人钻进摩天轮里。
“摩天轮？”顾乐向下张望，摩天轮慢慢转动起来。
“是啊，摩天轮。”顾欢以他喜欢的姿势坐在座位上。
顾乐笑了笑，觉得冷，裹紧了衣服。
顾欢打量他修长手指，左手无名指上环形的戒指在夜色中清晰。
顾乐交第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两人约会顾乐总要拉顾欢去当电灯泡，顾乐说和女生单独相处他会紧张，顾欢骂他胆小，那时候就有摩天轮了，顾乐和女友坐一起，顾欢一个人坐 ，顾欢到达顶端的时候视线正落在顾乐身上，他看见他们在接吻，顾乐的动作局促紧张，他的眉眼还有少年的味道，顾欢叫他名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叫他，他想叫他停下来，摩天轮仍然转动，顾乐渐渐消失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已经泣不成声。
顾欢知道，总有一天，顾乐要长大，他会交一个两个三个女朋友，然后结婚，有自己的孩子，他会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一起，和他们分享他的生活，他们将成为他生活的大多数。
顾欢紧紧贴在玻璃上，时间即将经过十二点。
“顾乐，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
“在那里找到工作了？”顾乐听他这么说，很高兴。
“找到了。”顾欢在撒谎。他冲着满目霓虹撒谎，点缀夜晚的绚烂色彩此时显得模糊，城市也一起显现出混乱模糊的妆容。
“顾乐，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
永远都只能是兄弟。
顾乐不太理解顾欢说这些干吗，奇怪地看他。
“情人节快乐。”顾欢掏出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二月十三号刚刚被他们越过，顾欢长长舒出一口气。
摩天轮到达底部，两人走了出来，顾欢关了闸，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我还要会去收拾东西呢，就在这儿分手吧。”顾欢得给自己的美国之行圆谎。
“那再见。”顾乐挥挥手。
“bye-bye”
顾欢淡淡道。
他从前看一本日本电影，故事梗概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是一句台词，站在一片朦胧中的白衣女人对一个红衣男人说：BYE-BYE。是很简单的道别词语，被那个女人用日本人特有的音调读出来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无法言喻的伤感。
那么多的长长短短，聚聚散散，全都消亡在了这两个音节中。
他和他背道而驰，走向城市的两边，夜晚最最深沉的时候，顾欢却隐约看见一丝光亮从前方的道路上泄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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