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言

　　【零】
　　当年事，不可解，灯下随手圈。曾笑相思累人言，曾怕痴嗔废流言，而今敛口学惜言，合书闲置温酒再添。
　　【壹】
　　彼时，谭惜言堪堪弱冠，便已是小有名气的戏班班主，戏本写得尤其妙绝，偶尔扮上生角登台，扮相亦是俊雅一流。是以谭惜言虽无甚地位，只为着谭惜言的才华，许多官绅富商也总愿给他些面子。
　　谭惜言初见他时，原是一富商于画舫宴友，画舫船舱中建了戏台，特请了谭惜言的戏班于画舫上演出谭惜言的新戏。而谭惜言正如以往一样，要上一壶新茶，自斟自饮，静静关注着台上的情况。
　　“哪里来的乞丐，快扔下去，别扫了贵人们的兴！”台上伶人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角落里谁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听得出此人已是尽量压低了嗓子说的，大部分人也许都没有听到，然而这声音哪里瞒得过谭惜言自小熟谙各种人声乐声的耳朵？
　　谭惜言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侍者拎着一个人型，面前还站着满脸嫌弃和怒色的总管。仔细盯着看了一会，才发现人型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谭惜言起身，那总管背对着谭惜言，还在对着侍者低喝，“扔下去，快扔下去”。这里是画舫，行在水上的画舫。扔下去？还能扔到哪里去？自然是扔到船下宽而阔河水里去。
　　谭惜言走到那个总管身后，抬手止住侍者动作，又拍了拍总管肥胖的肩膀。总管满脸不耐烦的回头，见是谭惜言，原本倒竖的眉毛立刻放下，摆出一副招牌一样的笑容。谭惜言微笑，对着舱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总管借一步说话。
　　“谭老板您不知道，方才那小穷酸鬼……”总管一出了舱门便抱怨似的开口。“小？”“可不是吗，那乞丐顶多十三四岁，居然就敢摸进后台偷东西。”“哦？后台？他可摸走了什么？”“倒也不见他偷什么银钱吃食，只是死攥着您戏班里一件旦角儿的戏服不肯松手，小人恐怕他把您戏班的东西扯脏了，正打算着手下人把他扔下船去呢……”
　　谭惜言止住总管的话，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交在总管手里，“烦总管带那小乞儿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带来见我，多谢了。”谭惜言面上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总管虽然满心腹诽，然而一接了银子笑容立刻便真实了许多，飞也似的照办了。
　　“真不知道这些个大人物在想什么，谭惜言吃饱了撑得要见一个偷他东西的小乞丐？”
　　“嘿呀，谁知道呢。”
　　谭惜言。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贰】
　　他终于在画舫雅间里站定，眼前是方才那个在自己快要被扔下河里去的时候留了自己一条命的人，谭惜言。
　　“你好，”年轻男子的嗓音清雅温润，仿佛永远自带些笑意，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前人面若冠玉，眉目间三分英气，却并不显得严厉，而此时的面色反而显得和煦而亲切，“你想学戏吗？”
　　想！他当然想，从记事起便以乞讨和偷人钱袋度日的他，对于戏的记忆就只有远远望着戏台时那抹青衣水袖，云鬓珠花。
　　他做梦都想近距离地看一看那些精巧华美的戏服——更不用说是让自己穿上戏服，唱出那样碎珠溅玉般的戏腔。
　　他怔住半刻，回过神来见谭惜言还望着自己，忙不迭拼命点头:“想！”
　　谭惜言浅笑道:“那你日后便跟着我的戏班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迟疑一瞬，忽然眼里闪出一点掩不住的狡黠，“我叫阿言。”
　　“哦？哪个‘言’字？”
　　“谭惜言的‘言’！”
　　“噗嗤……”谭惜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道这个小乞儿，分明是原没有名字的，此时见自己问起，只拿了自己的名字胡诌一个出来，倒也真是可爱，“好，谭惜言的‘言’。”
　　谭惜言语间有止不住的笑意，却不知，这小乞儿一时胡诌，竟成了他今生渡不过的劫。他谭惜言此生，不惜财货，不惜名权，不惜风月，临了，惜的唯有他的阿言。然，此皆是后话。
　　【叁】
　　阿言在谭惜言的戏班里学的是青衣旦角。
　　虽不比别的伶人从十岁起便开始练功，但他胜在天赋极佳，四肢韧带柔软，又极聪明，身段、唱腔，学什么都比一般学戏的孩子要快，加上本就生得俊俏白净，扮上青衣后几乎可说是倾国倾城。连戏班里那个最为挑剔的年长伶人都说这个孩子是学戏的奇才，谭老板果然没有看错人。
　　一晃三年——
　　就在阿言准备着要初次登台的前几日，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唱出戏来了，开口便是难听的沙哑。戏班里的伶人都知道，阿言这是开始倒仓了。
　　所谓倒仓，即是一般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嗓音出现变化，而男孩子的嗓音会变得比年幼时更加低沉。这种嗓音的变化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而言无关紧要，然而，对于向阿言这样学戏的孩子而言却犹为重要。这倒仓若是倒得好的，今后便能继续登台唱戏；若是倒得不好的，今后便只能退居幕后，在别人登台时弹弹琴，打打鼓。每每想到这里，阿言便蔫了，就只害怕日后可能不能登台唱戏了，他还一次台都没有上过呢！
　　对此谭惜言却是表现得极有信心，每见了阿言一副愁眉苦脸便道:“阿言放心，等你熬过了这段时日，谭大哥便送你一份小礼。”谭惜言脸上的笑容总是让人安心，阿言虽说仍有些发慌，但听了谭惜言的话也就好受了些:“啊……谢谢谭大哥。”——谭惜言为人总是温和可亲，是以戏班里除了几位年长些的伶人还在坚持着礼貌，称他“谭老板”，年轻些的伶人对着谭惜言便总习惯随意地称兄道弟。
　　这些日子里，谭惜言房里的灯却是常常亮到深夜，有时还传出些“叮叮当当”敲击金属的声音。
　　几个月后，阿言的倒仓终于结束了。当他重新开口唱出一段稚气已脱，音色更加清澈圆润的戏文时，谭惜言取出一只小盒递给他，打开小盒，里边静静躺着一支戏妆用的珠花，灵致精巧。阿言忽然就明白了谭惜言这些时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叮叮当当”的是在做什么。
　　谭惜言见阿言愣住，开口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时制的，阿言可别急着嫌弃呀。”尾音仍旧是浅浅笑意。
　　“没有嫌弃……我……我特别喜欢……真的……”阿言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谁对他这样好过。
　　谭惜言轻轻将阿言搂住，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多想就这么陪着他的阿言，一生一世，与他流年无恙。
　　【肆】
　　蟪蛄鸣而止，梁燕去还归。又是数年。
　　阿言已经长成了谭惜言戏班里最好的伶人，谭惜言的戏班也因有了阿言而在江南一带首屈一指。阿言每每登台，总会在戏班所在的那座城里轰动一时。
　　然而戏班的常客们渐渐地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自阿言登台以来，凡是阿言唱了女主角的言情戏，原本几年不会登一次台的谭老板必唱男主角，戏台上二人眼波流转，眼中情愫似乎缱绻缠绵，有初次看他们二人演戏的竟以为这二人是多年的恩爱夫妻方如此真情流露。
　　不是没有人奇过问过，而谭惜言总是微微笑道:“阿言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伶人，他登台，我自然是要陪衬的。”这说辞显然是漏洞百出，不过人家谭老板既然不愿多说，也不会有谁多问，毕竟，回回都能一次看到两位名角儿同时登台，有谁会不愿意呢？
　　此中缘由，自是只有谭惜言自知——许是台上青衣辗转，眉目流光，许是台下伶俐狡黠，知心解意，不知何时，那少年便入眼入心了。谭惜言不愿见他与别的男子唱相守，哪怕明知是在演戏也难以接受。
　　只是，这份感情，大约终究无法见光吧？若是见了光，怕是连他一声“谭大哥”也不可得了。罢了，若能一直这样看着他，也算不错了。
　　【伍】
　　谭惜言的戏班成了天下间最好的戏班。
　　然而谭惜言病了。
　　开始只是面色发白，眼下发青，除了阿言，整个戏班的人都没有在意，就连谭惜言自己也只说是几晚没有睡好。
　　可是之后竟咳了血。
　　戏班里的伶人们请了许多郎中，皆只说是“所思过重，心神不安，以致五内郁结，血气上涌”，就连最好的郎中都不过多说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于是伶人们变着法子想着逗谭惜言开心。谭惜言总是笑着，面色却是一天白过一天，呕出的血也是一天多过一天，开始还服些安神宽气的药物，后来便只是服些人参灵芝之类。所谓“心药”，终究是没有找到。然而谭惜言也还是笑着的。
　　再后来的某一天，谭惜言解散了他的戏班。“你们还有各自的前程呀，难道要一直在这里守着我么？”谭惜言仍是笑着，那笑意如往日一般无二的温暖和煦，面色却已是惨白。伶人们虽有不舍，却也知再这么守着亦是无望，人参灵芝之类不过是企图留谭惜言在这人世再多几日。是以虽各自含泪，却仍是收拾了行装，一一辞别。
　　还差一人。谭惜言最想见的那个，可念不可说之人。
　　阿言端着一碗药汤进来。神色平静得出奇，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像是谭惜言不过是偶感了风寒。
　　“你不走么？”
　　“走？去哪儿？”阿言将谭惜言从塌上扶起来。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走……走得越远越好……滚……”谭惜言怕是此生就只说过这么一句重话。
　　“不。”阿言依旧平静得出奇，举了药碗便要喂谭惜言喝药。
　　谭惜言只是将脸扭到一边，不肯喝药。
　　“谭大哥好好喝药，阿言还等着谭大哥好了给阿言唱小生呢。”语气一如当年谭惜言哄着不愿喝苦药汁的他。只是当年苦的是药，而今苦的是心罢了。
　　“好。”谭惜言忽然就不再坚持，仰头喝了药，“等到谭大哥好了，还给你唱小生。”
　　阿言低头接过空了的药碗，一如当年猛一阵点头，只是一个“好”字几不可查。阿言退出屋子，带上门的一瞬，泪水决堤。
　　其实两个人都清楚，这个“等到”这一世怕是没有了，只不想对方清楚而已。
　　【陆】
　　谭惜言开始写一部新戏。阿言不是没有试着阻止过，但当他看到戏名，便再也说不出劝止的话了。
　　戏名《惜言》。
　　阿言只以为谭惜言所写的是自己生平之事，看着塌上写一阵便咳一阵，时常还咳出些血的谭惜言，阿言实在不忍再去劝止他，留下自己在世上所留的最后一样东西。
　　阿言变卖了戏班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在城西一处小院租了一间屋子，省出他所能省的，最多的钱，只留下一两套头面戏服——阿言仍旧登台唱曲，只是没了谭惜言给他唱小生，阿言便只唱些零碎的片段，听的人自然也就少了。然而阿言早不管有多少人听了，他只要钱——能够给谭惜言买药的钱。
　　谭惜言咳出的血一日多过一日，握笔的手常是发着抖，躺在塌上，盖一床薄被，只能看出一点模糊的人型。
　　但谭惜言的新戏却仍然在写，谭惜言写一段，阿言便站在塌前给他唱一段，只唱青衣，唱给他一人听。有许多次谭惜言张了口想和上小生，末了，却只又是咳出一大口血，无法再唱。
　　终于一日，阿言如往常一样到城东一家酒肆唱曲。唱到一半，珠花落地，摔做四散——是当年谭惜言亲手制的那支，阿言每每登台必戴。
　　阿言突然就慌了。
　　阿言顾不上卸妆，顾不上换上常服，着一袭青衣戏服在城中没命似的跑，引了街上一群人围观议论。
　　当阿言终于回到城西那处小院时，院门大开，院中邻人们似在忙碌着什么，见阿言回来，竟一时无言。
　　“谭先生他……”邻人终于开了口竟是欲言又止。
　　“什么？谭大哥怎么了？”阿言的目光没有焦距，喃喃着向屋里走。
　　谭惜言面色惨白斜倚在塌上，唇角带血，竟还有一丝笑意。砚上残墨未干。
　　阿言颤着手去探，果然已无鼻息。
　　“谭先生先前直唤着‘阿言、阿言’，我们只以为是要水什么的，进了屋竟见谭先生面色红润，除了消瘦些，竟与常人一般无二。直直看着塌前道‘阿言，谭大哥好了，这便给你唱小生’，之后竟然真的就开了口唱，唱罢，又道‘阿言，该你了’，我们一时惊呆愣住，有一会儿还真的以为谭先生病愈。紧接着谭先生突然呕出一大口血，脸色惨白更甚，我们走近了再探时，已经没了鼻息了……”邻人见阿言已是目光呆滞，似乎魂不守舍，不敢再往下说，只是默默将先前从谭惜言手中滑落的那本书一样的东西交到阿言手上。
　　这是谭惜言的新戏。阿言再熟悉不过。此刻纸上已溅上了许多鲜红，却仍是掩不了纸上原有的墨色。
　　阿言忽然疯了一样翻到最后一页，纸上最后一句“与卿同枝比翼，阿……”最后一字只有一点一横，落笔颤得不成样子，只堪堪能认出来，戏本其实已经完成，只差这半字而已。
　　“好呀，该我了……”邻人早退出屋子，没有人听到阿言一句低语。
　　【柒】
　　谭惜言写的每一页戏词他都妥善保存着。虽然他不知道这些戏词是写给谁的，但也按着对方的遗愿，每年上坟的时候，给他烧一页，唱一段。
　　戏本中一共两个主角，一小生，一青衣，皆是伶人。画舫初见，习字学书，初次登台，小生的可念不可说，最后是喜结连理，小生独白“同枝比翼”。
　　阿言唱完最后一句，跪坐在谭惜言坟前，身上仍是那套喜结连理的正红戏服。
　　阿言拨去坟上最后一片草叶，指尖摩挲过“谭惜言”三字。忽然忆起旧时谭惜言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他刚学了自己的名字，便偷偷在谭惜言的名字边写下，握笔尚不熟练，落笔生涩，一点、一横……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这一生都无法安然度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谭惜言戏中所写，竟如往日重现？原来，戏名“惜言”，谭惜言的“惜”，阿言的“言”……
　　阿言忽然笑了，笑出了声。
　　原来，戏文里，写的原就是你与我。
　　【捌】
　　“阿言，谭大哥来给你唱小生了。”谭惜言唇边浅笑，一如当年。
　　“好！”阿言猛一阵点头，一如当年。
　　【玖】
　　枯坟荒冢。
　　红妆白骨。
　　戏说红颜枯骨香，红颜原是巧儿郎。
　　宛转青衣珠帘起，心事缄口还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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