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传

　　“还，”只一声，我便听出了凉诗琴口里的疼惜，心里的惋惜，“疼吗？”我靠在凉诗琴消瘦的背脊上，感受着她轻柔地摩擦着我不再光洁的手背，我知道，那一道道消不尽的伤痕已经烙在了她的心上，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我蹭着凉诗琴的后背，搂着她的手微微收拢，有些胆怯的应着：“不疼。”点都不疼。无论是生病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那些狰狞的痕迹不过是一时失误的后果，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大的印象，那些残留的伤痕自己没有在我的心底掀起多大的波澜。期初看着自己被灼伤的右手，我只是下意识的摸了摸，没有伤痛浮上心头，只是感慨，在没有凉诗琴的日子里，我活得真如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的皮囊又何须在意。虽然小姨看到我受伤的手时会露出疼惜的眼神，但是我知道，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真不及凉诗琴在那夜冷如冰霜的言语，如一把把利剑，寒光料峭，伤的我遍体鳞伤，痛不欲生。感受着凉诗琴的指腹带来的细腻触感，我知道凉诗琴定然比我自己更加心疼，这，便足以。
　　“你怎么来了？”乍然见到我的凉诗琴方才一时慌了神，这会儿终于清了神志，“谁放你进来的？”凉诗琴知道是谁，但是不提，我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语气里带着的不屑。凉诗琴紧握住我的手，更加泄露出她的愤怒。
　　我该怎么说，可以怎么说，一路上我都没有想好。我不知道当自己真的面对凉诗琴时，我是否还能鼓足勇气，把这样匪夷所思的打算心平气和的告诉她。或是，真该如六奶奶所言，虚晃一时，让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顺利实施。站在凉诗琴的背后，我突然开不了口。
　　“是他放你进来的。”凉诗琴直接答来，语气十分凌冽，“他和你说什么了？”凉诗琴冷笑了一声，继续说着，“他是不是告诉你，我披着一张温顺的皮子，实则心思极坏。为了攀附他的权势，不惜顶包嫁入李府，又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不惜说谎造假。总之，我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善良高洁的七小姐，而是肮脏不堪的下作小人。”
　　听着凉诗琴如此诋毁自己，我除了紧紧地搂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我知道她口里说的那个她不是真正的她，至少不是全部的她。熟人无过，我从不在意凉诗琴做了什么错事，曾经如何的卑劣。我只希望她活得自由快乐。即使这样的自由是践踏在他人的自由之上，这样的快乐是来自于别人的痛苦。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更加的卑劣、残忍。为了一个心尖上的人，真的可以漠视其他人的一切，抹杀一切的不应该。
　　“还是他跟你做了什么交易？”机警的凉诗琴突然松开我的手，直面着我，让我一时措手不及，撇过了头，真怕她从我的眼里窥视出什么来。凉诗琴冰冷的语气加重了：“是什么？”
　　我咬了咬唇，既然凉诗琴已经这么怀疑了，我又何不借此东风，让事情更加的简单一些，虽然有些对不起李乐：“我答应他，跟他戍守边塞。”我知道，暴风雨还是降临了。
　　这个惊人的决定让凉诗琴终于摔碎了淑女的姿态，双手紧紧地捏住我的肩头，我感觉她的十指恨不得就这么活生生的嵌进去，肩头被掐的越来越疼。抬起头来，我看到凉诗琴两颗黑葡萄般的珠子被泪水包裹着，眼里浸透着无限的悲伤，她的头微微地摇，言语里却是不容置疑的果断，誓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不许你去。”
　　我的眼里映着凉诗琴的惊慌失措、伤心欲绝。我知道她断不会接受这样的决定，但是六奶奶的警告不停地在我耳边响起。六奶奶先让我应了李乐，便是告诉我米已成炊，大局已定，若是不这般死撑着走下去，凉诗琴会比现在摔得更惨，我相信现在的李乐做得到。六奶奶始终是老姜，先一步已经断了我的后退之路。就算凉诗琴以一己之力也撼动不了大局的走向。我始终是心疼凉诗琴的，不希望她比我早的离去。我还有着很长的一辈子想和她一起携手度过。尤其是大病一场过后，更是觉得，只要在世，不携手，也是极好的。岁月无情，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下一个癔症不会降临。若是用分离的十年，换取日后的相守，我是极愿意的。
　　看着凉诗琴珍珠般的泪水一颗一颗滚落下来，我的心底掀起了狂风大浪，却只能固守平静之姿，若无其事着：“他答应我，只要我陪他去，他便不追究，你依旧是李府的大奶奶，李府的一切事由依旧由你接管。”
　　凉诗琴发疯了似的咆哮着：“我才不想当什么大少奶奶。我只要你。”凉诗琴笃定完，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在我的耳边急切的念叨着，“更衣，既然你醒了，我们俩便离开这里，离开焱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要看我弱不禁风的模样，只要我肯学，我也能纺织耕地做农活。只要有你，残羹冷炙又何妨；只要有你，草屋白墙有何惧；只要有你，天涯海角都是家。”说到最后，我的耳边传来了凉诗琴哽咽的抽泣声，肩头被染湿了。我的心一下落到了冰窖，我的眼角也开始微辣酸涩。
　　静默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刽子手，正冷酷无情的对凉诗琴凌迟：“你必须得当，还得当得风风光光，让人羡慕，不然我不就白去了一遭。”我把凉诗琴慢慢的推开，不看她悲凉的神色，不理她悲怆的哭泣，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身。
　　“你还是相信了他，现在要离我而去。”凉诗琴说得毫无力气，我却听得战战兢兢。
　　咬着牙，我努力着让自己吐字清楚：“我从来都知道，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你会耍心机，博老爷欢心，让六奶奶放心。你会使伎俩，使秦三少爷移情别恋，让八小姐情伤不已。你会做样子，哄得李府上上下下，让他们为你所用。”
　　我听得凉诗琴冷笑一声：“原来我在你眼里早就不是冰清玉洁、不染纤尘之人，而是阴险狡诈、无恶不作之徒。你不是一直都很在意梁小王爷那幅画嘛，那我再告诉你，当初他曾允诺我，若是我用画可求他一事。但是当诗画来求我之时，我从未想过用画去找梁小王爷。即便我知道南宫府会一败涂地，会家破人亡。”说完，凉诗琴又自嘲的笑了一声，“看吧，这才是我，真正的我。”凉诗琴的语气越说越狠，恨不得提刀剜去自己那不洁的部分。停了会儿，凉诗琴继续调侃着自己：“李乐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利益熏心，为了自己的目的，连最亲的人都可以冷眼相待的人。”凉诗琴说的有些激动，语调越来越激昂。
　　我却把话都藏在了心里：我知道，所以，才会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把画都带在身边。一副有利用价值的画，一副承载了你心里有无限愧疚的画，才会被你拿在手里，记在心底。我微微地低下头，泪珠子已经夺眶而出，在青石板上摔个粉碎。我心疼凉诗琴，疼她用自毁的方式挽留我，疼她瘦弱的身体里也住了一个胆小的家伙。挺起腰，我万分后悔和六奶奶的约定，对李乐的承诺。我高估了自己的勇气，也高估了凉诗琴的高冷。
　　“还是你真的喜欢他！我好与坏又有什么关系！”凉诗琴直接是吼出来的，“你明知道我不愿意你嫁给他，才会替了你嫁给他。你却还要跟了她。”凉诗琴撕心裂肺着，“你喜欢他！”
　　我背着身，不敢看凉诗琴，但，背却挺得直直的：“不。我喜欢的人，从未变过，过去没有变，现在没有变，以后也不会变。不过，我对不起李乐。”话一出，我便知道，我已经深深地伤了两个人，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狠心的走下去，“我对不起他的厚爱。”我慢慢地转过身，看到冷傲的凉诗琴已经哭成了泪人，连站都在微微发颤，摇摇欲坠，绝望的眼里看不到一丝生气。我知道，不用风一吹，我的一个字，她便会这么倒了下去，摔成粉末。我慢慢地走过去，仅一步之遥，凉诗琴像被抽空了似的向我倒来，我连忙接住她，发现她真的跟虚空似的，有些不着实际的虚弱感。
　　“你喜欢谁？”此刻，凉诗琴的声音温柔地就像入夜时，徐徐微风吹过一池碧波，泛起星星点点的月光。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凉诗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名字叫，凉、诗、琴。”静默了一会儿，我收好悲欢离合，以平常语调向凉诗琴许下一个最真实的承诺：“你护我十年，换我护你十年。十年之后，我便归来。到时你便会明白，你的好与坏，在我心里都是那抹挥之不去的白月光。我喜欢你，便喜欢你的全部。”
　　我感到凉诗琴慢慢的搂住我的腰，说话的声音有了丝人气儿：“好。我等你回来。十年，只许早归，不能晚回。晚了一分一秒都不许。”
　　我打趣着：“若是晚了呢？”
　　“罚你一月不许吃肉。”凉诗琴不假思索着，我俩都噗嗤而笑，仿佛身心都已经置身桃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