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传

　　这几年，李乐只回来过一次，他晋升为从二品，回京受封，也是住在李府。日日来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所以我也没有机会与他单独见面。没过几日，他又雄心壮志的受了新的委任离开了。他的离开，我自然没有去送行，一切都是凉诗琴在操办。在凉府，连他的名字我也未曾在凉诗琴的面前主动提过。只是慕勤和思思免不了会讨论到自己的父亲，我只多是点点头，附和下，不想多说一个字引来凉诗琴的不快。
　　慕勤从小都没有在李乐身边，但是身上流着和李乐一样的血，过了十七岁，慕勤应凉诗琴的期盼高中了举人，便向她提议从军。凉诗琴一听便惊呆了，回到屋子坐在烛边苦思了一夜，我也伴了她一夜。慕勤虽不是她所生，她却比我更加担忧他的未来。凉诗琴从未到过边城，从未经历过战事，但是她却明白战场绝非儿戏。别看李乐平步青云，谁又看到了他背后的凶险。所以凉诗琴并不愿意慕勤从军。但是看到慕勤眼里的坚定，我都为他感到动容，更何况是凉诗琴。那一夜，凉诗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着天明。鸡才打鸣，凉诗琴便写了封信给李乐，告知他慕勤的志向。我在一旁给她研磨。虽然我也舍不得慕勤远走危险的地方，但是既然是他心之所向，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看着凉诗琴一遍又一遍的斟酌落笔，我知道她心里还在纠结。没多久，李乐的回信来了，凉诗琴慎重的打开，看到李乐的提议，凉诗琴微微蹙了下眉头，转头看向我，我把心中所想告诉了她，凉诗琴眼里的沉寂更深了。静默了会儿，凉诗琴把慕勤喊入屋子，畅谈了一夜。这一夜，我守着烛火也没有入睡。第二日，慕勤便收拾包袱，投靠西南边境的陈强去了。当慕勤跨上马时，凉诗琴没有来送行。我目送慕勤挥起长鞭，心里突然撕裂一般，想起了多年前我被李乐带走时，凉诗琴也没有来送行。不知道她当年的离别之痛有没有比我现在更钻心刺骨。慕勤有陈强的照拂，在军营里的生活还算不错，书信里总是洋溢着他对军队的喜爱，对未来的憧憬，对天下太平的远大抱负。每每看到凉诗琴微润的双眼，我总是发把她拦进怀里。
　　在凉诗琴的操持之下，凉府的大半住宅已经归入她的名下。
　　过冬的寒风吹倒了不少的人，其中就包括小姨。整日整夜的守在小姨的床边，看着她白发苍苍，精神越来越坏，我的心越来越痛。凉诗琴要来换我，但是我执拗着不肯。没过几日，我也病倒了，好在当时小姨睡着了，也就没瞧见我轰然倒地的丑态。等我醒来时，凉诗琴正守在我的身边，并没有多说一句，而是端了汤药来，一口一口喂我喝下。看着凉诗琴乌黑的眼袋，我的心头弥漫着愧疚之感。这才主动提了和凉诗琴轮流照顾小姨。
　　这一日，小姨精气神好些，坐在床边不停地拉住我的手笑着：“更衣都长这么到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长这么大。”看着小姨晶亮的眼睛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可是小姨突然画风一转，噼里啪啦掉起了眼泪：“我的更衣，真是命苦呀。”
　　我赶紧上前擦去小姨的流水真心实意的安抚她：“小姨莫要多想。我现在很好，有思思和你陪在身边。”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慕勤走了，但是思思变得更加懂事了。
　　小姨不哭了，用她那有些干瘪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看着我抽泣着：“更衣呀，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才，才。。。”不知道小姨又想到哪里去了，一个劲的埋怨自己。
　　我抱住小姨，也止不住小姨颤抖的身体：“小姨没有错，我都知道，不怪小姨。”
　　小姨在我的肩头又小声的哭了起来：“那夜，我也是逼不得已，乔大娘她，更衣，是我对不起你。你本该和他们一样。。。”我轻轻地拍着小姨微颤的身体，她继续咕噜着，“若不是我身份地位，你也用不着受这么多苦。”说着，小姨又哇啦哇啦的哭了起来。我立马替小姨擦去她那脆弱的泪珠子，心里跟着疼。伴着哭泣声小姨委屈着：“我也不是为了求什么才去的，是被吓得。早知道是那样，我一定不会进去的。更衣，更衣。”喊着喊着，小姨便扑倒我的怀里，“为什么都是凉家的血脉，你却过得如此悲惨。到头来名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孩子也是别人的，自己落了个不三不四的下场。”
　　小姨的胡言乱语让我脑袋为之一振，我扶好小姨郑重其事的问着：“小姨，你在胡说些什么。”
　　小姨依旧是垂着泪，只是眼睛里不再是浑浊的神态，而是坚定的目光：“你就不想知道你的生父是谁？”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傻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姨则继续向我问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反对你和凉诗琴吗？不仅仅是因为。。。”
　　小姨没有说完，我便下意识的先喊了个停：“不！”我边摇着头边往后面慢慢退，有些胆怯的不敢看小姨，紧紧的捂住耳朵，我怕再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
　　小姨颓废似的向后靠去，连说话都显得中气不足：“我知道，我即将命不久矣。本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但是，”小姨猛的看向我，满眼的不舍、委屈，“我替你不值。李乐现在是从二品官员，虽不在京，但是他的名头越来越大。凉诗琴这个正妻也跟着沾福气。凉诗琴霸占着名，春雪霸占着李乐，你有什么？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你不过是凉诗琴用来借腹生子的工具，她儿女都有了，才会把你从李乐身边要回来，你还得尽心尽力的伺候她。李府，谁知道你？就连慕勤和思思都在念叨的是母亲如何如何厉害，你，更衣，不过是凉诗琴她的工具罢了。到哪一日，你用不了了，她会毫不犹豫把你舍弃。到时候，”小姨哽咽着，“我又不在，你可怎么办。。。”
　　我知道小姨都是为了我好，才会这般替我着想，但是我心里收到的撞击真的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平息的了得。我一个劲地摇着头，始终不相信小姨说的话。我“呵呵”笑出了声：“小姨，你框我，不过是希望我离开凉诗琴。”
　　“是的。”小姨不容置疑的看向我，语气十分坚定，“我就要告诉你，你和她都姓凉，你们不仅仅是。。。所以你必须离开她。”说完，小姨的眼里又露出了温柔的神色，“更衣，你就听我这一会。迟早被她赶走，还不如自己离开。你们俩，真的，真的。。。”小姨捂住嘴说不出，却又不能不说，“不合适。不能在一起。”
　　我一个箭步走到小姨跟前，坚定着：“可是我们的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分不开了。”
　　“所以，你得走。”小姨扬起她瘦弱的头，眼里满满的疼惜，“离她远远地。你俩。。。你现在知道了，就应该。。。”
　　我摇着头咬着牙：“不，这不是真的。”当初的当初，我只是天真的以为小姨是被那个负心小人给抛弃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纠结。我感觉脑子里浆糊了，眼睛也模糊了，感觉幸福的世界一下子全崩塌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小姨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我，“我托人问过李乐了。”顿了顿，小姨才继续说，“他，还是愿意的。”
　　我又笑了几声，蛮横的说了：“不需要。我不需要别人如何高看我，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你让慕勤和思思如何跟别人说她的母亲和娘亲形影不离，你就当真自私如此！”小姨气氛的向我吼来，眼里不在温柔，反倒是化不开的怒气，“你可知道外面都怎么谣传。慕勤虽然参军在外，但是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你让他如何去给别人解释。有你这样的娘，你让思思如何嫁人，即便嫁了人，你让她如何在夫家立足。”小姨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让我呆住不动了。我这才发现慕勤和思思原来都这般大了。小姨斜了我一眼，又按耐住怒火，慢慢道来：“更衣，我一走，就剩你一个。我真的放心不下你。”我感觉小姨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的话。
　　我猛地扑倒小姨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小姨。”小姨用她那双苍老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不，比小时候还要温柔。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情。
　　小姨模模糊糊睡去了，我便擦开眼泪从屋子里出来，正好碰到紫鹃，她已经鬓角斑白，但是摄人的气焰却没有消退过。我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回之一笑，正准备擦肩而过时，我冒冒失失的向她问了句：“紫娟姐姐，你就甘愿一辈子守在这凉府？”
　　紫鹃停了风一般矫健的步子，然后向我笑来：“我从不觉得外边就比这里好了。只要六奶奶需要，我就会在这里。”说完，紫鹃继续挺直她的腰背颔首离开。看着她坚硬的背影，我的心有些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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