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王子们

　　大雪纷飞，并州，靖北侯府。

　　“咯吱，咯吱……”积雪在靴子底下碎裂。狄小夏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溜进后院马厩，身后留下一串深如大洞的靴子印。

　　父亲那匹全身火红色的高头大马，在这大雪天休息得够久，听到她的脚步声，刨了刨蹄子，低声嘶鸣。

　　“赤骥……”狄小夏亲了一下马儿通红的脸颊，兴奋地说道：“今天老爹没空管我们，咱们出去兜个风吧！”

　　去他的繁文缛节！去他的淑女礼仪！去他的尔虞我诈……皇帝老儿驾临侯府又如何？还不又是一堆人乌泱乌泱地跪在皇帝面前，无聊极了，哪有骑马兜风这般痛快？

　　狄小夏解下缰绳，翻身飞上马背。

　　“驾……”她一夹马肚，赤骥前蹄高高一跃，人马一体，风一般窜出马厩。

　　赤骥不愧是父亲的宝贝坐骑，千里踏风，风驰电掣，作战时可以直奔万千敌军，如入无人之境。平时父亲爱惜赤骥不得了，幸亏今日忙着迎接皇帝老儿，全府上下忙里忙外，她才有机会捡了空隙，尝一尝宝马驰骋的滋味。

　　“小祖宗！不可以！”后门突然闪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妇身影，伸展双臂拦在门前。

　　“吁……”狄小夏眼疾手快，双手拉紧缰绳。

　　“嘶……”赤骥前蹄高高抬起，紧急刹住步伐，不满地嘶吼。

　　狄小夏嘟起嘴，“李嬷嬷！你不碍事儿吧？快让开，差点撞上你！”

　　李嬷嬷瞪大受惊吓的眼珠子，哆哆嗦嗦地道：“小姐！待会皇帝陛下就要驾临侯府，侯爷一大早就去迎接了，你赶紧梳妆打扮一下，千万别乱跑了。”

　　“知道啦！”狄小夏撅起嘴，摇摇头道：“我出去玩会儿再说噢，快憋死我了！”

　　她话音未落，赤骥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耐烦，不经她的命令，撒开马蹄子朝后门奔去。

　　李嬷嬷惊叫一声，吓得后退一步，本能地躲闪到一旁。

　　侯爷的宝贝坐骑，驮着侯爷的宝贝闺女，一人一马，风一般从她身旁飞过。

　　李嬷嬷望着马蹄子翻起的纷飞雪花，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真是一个野丫头呢……”

　　狄小夏骑着火红的赤骥，一口气狂奔十几里地，在漫天飞雪中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驾，驾，驾……”女孩与马儿欢快地奔腾，四只马蹄翻起阵阵积雪。

　　寒风凛冽，令人精神清爽。不知不觉，狄小夏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一条宽阔的大路上。路的两旁是浓密的树林，厚厚的积雪压在树枝上，风吹过来，发出枝桠颤抖的声响。

　　狄小夏的视线沿着大路向远方望去，大路前面渐渐出现一支队伍。一队官兵押着几十辆囚车，踩着厚厚的积雪，缓缓向这边驶来。

　　狄小夏拍马向前，朝队伍飞奔而去。

　　“罗副将？”领头的军官，骑在一匹黑色矮马上。她认出来了，是父亲手下的一名副将，罗忠。

　　副将罗忠一愣，双手一勒缰绳，示意队伍停止行进。“大小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狄小夏嘟起嘴，用向长辈撒娇的口吻道：“下雪天，就是要玩雪啊。”

　　“咳……”罗忠摇摇头，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大小姐，今天皇上就要驾到了，快快回府吧！”

　　狄小夏不理他，她转过头，视线瞄向他身后的几十辆囚车，每辆囚车塞进五六个囚犯。

　　“他们是……？”她的声音里充满好奇。

　　罗忠抖了抖披风上的雪花，漫不经心地道：“朝廷发配过来充军的。咱们朔北缺兵，这是朝廷挑选的三百名身手还不错的囚徒，以充天兵军。”

　　他抬起头瞧了一眼糟糕的天气，补充解释道：“这些囚徒啊，究竟是适合入伍当兵，还是充作苦力，按照惯例，都需要侯爷亲自审问，一一安排。但是这些天，侯爷正忙着接待北巡而来的万岁爷，短时间内怎么会有闲暇管这点破事儿呢？如何安置这三百个囚徒，我正犯愁呢！”

　　狄小夏一夹马肚，驱马向前。赤骥驮着她，慢悠悠地巡视囚徒队伍。

　　这三百名囚徒，蓬头垢面，衣衫单薄，长相穷凶极恶，但连日来在这冰天雪地里长途奔波，个个无精打采。他们挤成一团，蜷缩着靠在铁笼边上。

　　“丫头……美丽的丫头……”一个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声音来自前面不远处的一辆囚车。狄小夏拍马向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凑近囚车。

　　一名清瘦的囚徒，斜倚铁笼，笑吟吟地望着她。

　　“飞雪天里，碰见英姿勃发的丫头，真是美景如画……”一阵寒风吹过，吹起他没有修剪的长发，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庞，双眼深邃如同秋天的潭水，嘴角挂着笑意。“能给我一支笔吗？我想把你画出来。”

　　“你会画画？”狄小夏忍不住搭腔。

　　几朵飞雪落在这名囚徒挺直的鼻梁上，伴随着体温，旋即融化成几点清澈的雪水。

　　他真是一个气质独特的人啊！狄小夏心里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有魅力的男子呵！他看起来年纪比哥哥大，身材比哥哥瘦削矫健，浑身散发出一股神秘的色彩。

　　“大胆！”副将罗忠拍马赶过来，大声喝止，“居然敢对侯爷的女儿无礼！”

　　英俊的囚徒双眼亮了一下。“噢？丫头原来是靖北侯的闺女……”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狄小夏问。

　　“贾龙。”囚徒微笑着回答。

　　“你犯了什么罪？”

　　“贾龙……无罪。”

　　狄小夏噗嗤一声笑了。“如果无罪，能关在囚笼里？”

　　贾龙含笑不语。

　　“我看啊，你应该改名叫‘贾笼’，笼子的笼。”狄小夏取笑他。

　　“哈哈，有趣，有趣！丫头真有趣……”笼中的贾龙仰头大笑，任凭飞雪灌进喉咙。

　　副将罗忠横眉冷对，紧盯着贾龙，眼神像是要杀死他。

　　贾龙伸了伸腰，打了一个哈欠，伸手指向漫天飞雪。“丫头，你看这周围的雪景，肃杀中掩不住热情，雪花盖不住苍凉，可惜手中无笔，不能及时画下来。这雪景啊，只有在北方看，才有趣……”他洋洋洒洒说这话的样子，浑然不像一个囚徒，倒像是一位散漫的王子，裹着轻裘，温着暖酒。

　　眼前的这名囚徒，像一块磁铁。狄小夏被他深深吸引，欣喜地望着他。

　　贾龙忽然转过头来，问她道：“丫头，靖北侯的闺女，你肯定姓狄了吧？”

　　“狄小夏。我出生在夏天。”狄小夏用交朋友的口吻答道。

　　贾龙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测。

　　押送囚徒的副将罗忠看不下去了，皱起眉头，提醒狄小夏道：“大小姐，请小心！这些囚徒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充军作战也洗不去他们曾经犯下的罪恶。他主动找人答话，说不定包藏祸心，请大小姐远离他们，以防不测！”

　　狄小夏收起笑容，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副将罗忠，人如其名，忠心耿耿地追随父亲多年，是父亲的心腹之一。罗忠性格耿直，对自己犹如叔父对待侄女一般关切。他喝止自己和囚徒对话，也是因为爱护自己，提醒自己注意安全罢了。

　　不知为何，她对囚徒贾龙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在她内心，真想和贾龙一起赛马，一起作画，一起高谈阔论。但她也知晓，这非常不现实，一个是侯门贵女，一个是笼中罪囚，他们两个人所属的世界，天壤之别。

　　狄小夏忍不住问副将罗忠：“罗叔叔，这位叫贾龙的囚徒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罗忠挠挠头，“案卷都在箱子里锁着呢，这天寒地冻的，回头我查查再向大小姐汇报吧。”

　　“丫头，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笼中的贾龙，突然插了一句话。

　　“是吗？”狄小夏心里直犯嘀咕。

　　贾龙他到底犯了哪些罪？杀过人吗？

　　他关在囚笼中，为何如此淡定？

　　他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

　　唉……

　　副将罗忠环顾了一下四周，转过身来，冲狄小夏抱拳道：“大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启程赶回营地了，否则末将可要受罚了哈。大小姐你……你随我们一起回去吧！”

　　狄小夏瞄了一眼贾龙，有些恋恋不舍地道：“不了，我再玩儿会。”

　　副将罗忠还想再劝导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位大小姐的性格，他又不是不清楚，野得很呢。

　　“启程！出发！”副将罗忠一声令下，几十辆囚车动了起来，队伍继续行进。

　　“丫头，下次见面，我为你画一幅画，画作的题名就叫……就叫《踏雪少女》，好不好？”贾龙撩了撩长发，笑吟吟地道别。

　　狄小夏拨转马头，望着贾龙斜倚囚笼的背影，望着队伍渐渐远去，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贾龙！你有本事，你就画啊！”漫天飞雪，吞没了狄小夏的大喊声。

　　赤骥跟着嘶吼几声。

　　押送囚徒的队伍，浩浩荡荡驶向天兵军营地，逐渐消失在狄小夏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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