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深渊

　　从苏州到清风谷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竟走了快一个多月，当秦越渊他们赶到山下已是傍晚，夕阳西下，曲折迂回的小径，隐没在竹林的深处。一个个竹子的倒影，映在地上，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高耸挺拔的翠竹，郁郁苍苍，望不到尽头，在这一片片竹香中却能显出了居住者淡雅的风采。“日暮倚修竹”，是那样宁静，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走过竹林便是一座木桥，几根圆木深深的插入溪流之中，桥面简单的用木板铺在上面，有些稀疏，从木板的空隙之中可以看见湍急的溪流中游动的鱼儿，有条小鱼好像困在了漩涡中不停的打转。
　　秦越渊看到谷里熟悉的一切，顿时心情变得大好，刚才那点旅途的疲惫也早不见了踪影。走过桥去是一条平坦的土路，走着走着，这条路越来越窄，最后一面裂谷立在面前，这条裂谷成年人是无法通过的，只有孩子才可以穿过去。他们一跃而上，在悬崖上轻点几步脚尖，便来到了崖后，这才算真正到了清风谷里。
　　谷底有好多间竹草房，根据山势错落有致的排列着，这里便是‘五闲散人’的住处，秦越渊一直想不明白，这群性格迥异的人是如何能聚在一起，并且和平共处的生活下去的。
　　刚走没几步就看到一个颇为美貌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向这里跑来，嘴里念念有词“让我瞧瞧是谁来了”，这个小姑娘只比秦越渊小一岁，那双大眼睛眨眨的，十分闪亮，眼前这位就是神医苏晨的女儿苏梓，秦越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小废物，是你呀。”秦越渊呲着牙和她一起说了出来。
　　秦越渊一直很苦恼，为什么苏梓总是嘲笑他，虽然他有时自己也承认，但是被别人叫出来总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不过他天生脸皮比城墙还厚，臭不要脸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并且还做的天衣无缝。
　　苏梓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是我爹叫你，不然我都懒得和你说话”转头就细声细气的对陆平说道，“陆伯伯，一路上辛苦了，快去我家坐坐吧。”
　　秦越渊撇着嘴切了一句，学着苏梓的声音阴阳怪调的说“快来我家坐坐吧。”苏梓气的抬手就要打他，他赶忙拔腿，嗖得一下跑出了一丈开外的地方摇头晃脑，看到他的样子苏梓立刻追着他，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火。
　　闹了一阵后，最终以秦越渊完败的结局结束了这场打闹，随后一起进了苏晨摆满了药品的屋子里，苏晨看到秦越渊后，高兴地起身将他拉到身旁“小子，我又找到了一种方法，给你试试。”他眼前这个脸圆圆，笑眯眯的男人，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苏晨，每次看到苏晨再看看苏梓，他都替苏梓捏了把汗，幸亏她长得不像她爹，否则，不敢想象。
　　苏晨也不管秦越渊同不同意，上来就拔了银针朝他的百会穴扎了下去，又抽出了两针朝着他的气户、天枢扎了进去，不时地转转针头，让针更深入一些，秦越渊咬紧的牙齿咯咯作响，苏梓光看着都觉得疼，不觉出了一身冷汗。秦越渊疼得都有些怀疑，苏神医是不是因为刚刚他捉弄自己女儿，而对他痛下狠手。
　　“老陆，快试试。”，苏晨让陆平帮忙，于是陆平提起一股内力缓缓注入到秦越渊体内，良久，陆平的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秦越渊还是毫无反应，二人便不得已停下来。
　　看来还是不行，唉，苏晨叹了口气，眼神黯然。
　　秦越渊赶紧起身安慰苏晨，“前辈，没事的，肯定有办法的，就算不行，也没关系，没有内力我不依然活的好好的。”
　　这是他无数次安慰自己的话，现在说的极其顺畅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不停的问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没有内力。
　　自己练不成，连别人渡给他的，也像石沉大海。不，石沉大海还有个响声，可是内力进了他的身体，悄无声息，连个动静都没有。
　　尤其是曾经有个疯道士，说他活不过弱冠，非让他自己早早了结生命，更让他不堪一击的心雪上加霜。
　　后来他就跟着苏晨学医，想要治好自己的怪病，可是无数次的尝试，只是让他更加死心罢了。
　　再后来他安慰自己，人家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只要速度快，就依然可以成为高手，无数个昼夜，他拼命的练习轻功逍遥游，在木桩上他可以来来回回跑一整天，谷里的水缸也永远是满的，他坚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临渊剑的长空、夕照、赤日、雷隐、朔雪、吐魂，六个招式他都烂熟于心。直到他练的轻功以及招式快如闪电，可是碰到内力强大的师傅，他依旧连近身都不行。
　　于是，他放弃了，也不想找什么治自己的方法了，可能他这辈子就不是做高手的料，但是苏晨却依旧坚持着寻找各种办法，秦越渊有时都觉得他才是苏晨活下去的动力，不，余生钻研的动力。
　　怀着希望却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拼命挣扎却喘不过气息的憋闷和绝望，所以当他每次看到苏晨失望的表情时心里总是很内疚。
　　秦越渊缓缓走出屋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天空中散落了几颗疏星，昏暗无光，时不时还被云雾遮了去，他呼了口气，对自己挤出了个微笑。
　　有些起风了，刚刚出的汗瞬间就被吹透了，他转身向屋内的两位前辈告辞，要赶紧回去见师傅了，不然又要挨骂。
　　秦越渊轻悄悄的踏上了屋顶，又从屋顶跳上了旁边的大树，踏着树叶，乘风而去，宫羽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
　　不多时，秦越渊就已经到了谷顶，山上的房子和谷底的样式差不多，最顶端台阶上立着的最大的那个房子就是师傅的屋子。
　　然后往下一层的台阶则是吴叔和大师兄的房子，他和二师兄的房子并排而列，坐落在东南角落里，最下面的一间是厨房和杂物间，他们的屋子就是竹子和枯草搭成的，极为简陋。
　　不过师傅总是说居陋室养情怀，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什么的，但他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师傅没有钱，盖不起好的房子。此时师兄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估计是两个人也出了谷还没有回来。
　　决明子的房间里的烛光一明一暗的摇曳着，师傅正笔直的端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决明子早就发现了他，睁开眼，抚了抚自己白花花的胡须望着他。
　　秦越渊看到师傅睁开了眼，立刻开心的叫了声师傅，跑到决明子身边。
　　决明子已快是百岁老人的模样，慈眉善目，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慈祥的老人竟然武功高强。
　　秦越渊是他们逍遥派的关门弟子，他们派统共就三个人，大师兄云逸安，成熟稳重，为人忠厚老实，二师兄凌寒，性格怪癖，为人孤傲冷漠，他呢，性格好，长的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这是他给自己的评价，而且他觉得这个评价十分公允。
　　他不像大师兄那么心思缜密，不像二师兄武功高强，他只能凭着一张把死人也能说活了的嘴讨讨师傅欢心。
　　不过这招还挺受用，每次决明子见他都会眉开眼笑，几日不见也会想他，有时他们的关系不像师徒，更像是爷孙俩。
　　“小皮猴，回来了？”
　　“师傅不是看到我回来了吗，还要问我。”
　　决明子哈哈一笑，看看这小嘴，就是专门来气他的。
　　决明子瞧了几眼面前的少年，这小子出去几天也没晒黑。突然，决明子眉头一皱，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秦越渊，立刻问道：
　　“你身上的‘墨滴’呢？”
　　“我，放起来了。”秦越渊支支吾吾地回道。
　　“真放起来了？”决明子再三确认。秦越渊只得硬着头皮说谎。师傅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把‘墨滴’交给任何人，可是他还是头脑一热交了出去。他安慰自己，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师傅，您知道看山楼吗？”秦越渊小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看山楼的？”决明子有点讶异。
　　“我听陆老头说的，我从没听过这个组织，所以有些好奇。”
　　“你这孩子，这几年跟着陆平走南闯北，好的没学，打听事的毛病倒是学的很好。”
　　秦越渊听了决明子的话，立刻呲牙嘻嘻笑了起来。
　　“师傅您快点说吧，权当讲故事了。”
　　决明子佯装要打他，落下去的手掌蜷缩了起来，轻弹了一下。
　　“你让老陆头给你讲去，我不善于讲故事。”
　　“哎呦，师父，求你了，讲讲吧，陆老头整天神神叨叨的，我不相信他讲的东西。”秦越渊又开始死缠烂打起来，一会摇摇决明子的手臂，一会帮他垂垂肩，一会又帮他按按腿。
　　决明子被他磨的没了脾气，只得开口讲道：
　　“看山楼这个组织分工明确，善于隐藏。高祖就是靠着他们，将细微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让他们带领百姓臣服于高祖。”决明子说的很笼统，再细节的部分他不愿再说下去。
　　当年看山楼为何解散，以及为何会被血洗，都是陈年旧事，不可再提。
　　“刚刚苏晨又给你尝试新方法了？”决明子低下头来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秦越渊，秦越渊低着头嗯了一声，像霜打了的茄子般。
　　决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我们每个人生而不同，只要你肯努力，一定会有所建树，但为师更希望你能平安的度过这一生。”
　　秦越渊想了想，师傅难道是怕我想不开？
　　“渊儿可有想干的事情？”决明子突然问道，打断了秦越渊的胡思乱想。
　　“有，我想去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卖糖葫芦。”秦越渊一脸认真地回道。
　　决明子摇了摇头，“你大师兄之前想考武状元，报效国家。你二师兄是个武痴，一心想当武林盟主。倒是你，总是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为师知道，这并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决明子微笑着望向秦越渊，眼神温和慈善，他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眼前这个有些害怕与踌躇的孩子，慢慢正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一味的伪装。
　　“我想当个大侠，就是那种很大很大的，被世人熟悉流传的人。”秦越渊小声说道。
　　决明子和蔼的笑了笑，问道“渊儿觉得什么才算一个很大很大的侠？”
　　秦越渊：“武功高强，世人皆不可敌。”
　　决明子微微一笑：“哦，这就是侠吗？如果这就算侠，为何北夷武功高强的人我们不称他们为侠？”
　　“因为他们残害无辜。”
　　秦越渊沉默了片刻，说实话，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侠，他只知道自己想拥有卓尔不群的武功，不再被人欺负，堂堂正正的活下去，而不是任人欺辱。他不信命，他要想尽办法好好活下去，找到解决自己内力的方法。
　　武功修炼，当以内力为基，若没有内力，即便是武功招式再强大，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树大无根，永远不能成为强者。
　　“武功只是一种手段，手段高，却不一定用在正确的地方。人们都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天下谋福的人自然可称为大侠，但为师倒觉得，即便一个人力量再弱，只要他愿意去保护别人，就能称之为侠。就算没有武功，也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它只是取决于你的心，而不拘泥于什么方式。”
　　秦越渊对这些话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影响一个少年拥有一个大侠梦，当然对他来说就是个白日梦。
　　“来，我再带你温习一遍逍遥心法，无己，无功，无名。”
　　秦越渊深吸一口气，也学着师傅的模样，静下心来，跟着心法的步骤，从无己开始慢慢修炼，虽然他没感到一点点真气在自己的丹田里汇聚，却依然认真。
　　直到深夜，秦越渊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躺在床上，玩弄着手里的印章，这是个晶莹剔透的墨玉石。印章图案是个方形，左侧凹进了个半圆。据师傅说，这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要好生收藏。
　　至于他的身世，师傅总是避重就轻，想着这次的姑苏之行发生的事情，心中有很多疑惑，思量很久后渐渐感到疲乏，一觉睡到了天亮。秦越渊全然不知因为自己的舍得，给整个江湖带来了什么样的改变。

　　此刻一间宽敞的屋内，立着许多长相各异的人。
　　“这东西虽是我‘看山楼’的信物，但楼主之位必是有能者居之，我墨家素来是选贤举能。你看起来弱不经风，恐怕不能胜任。”一个黑瘦地男子打量着眼前的人，略带嘲讽地说道。
　　话音一落，便有人附和起来，“就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能支撑起‘看山楼’？”
　　“是啊，可别到时候再被有心之人害了。”
　　“可既然有信物，必是前楼主信任之人，我们理当信守承诺追随之。”
　　一屋子人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平淡而冷静，沉默了良久说道“且不说我手握信物，就凭我已经完成了当初的约定，将那些东西替换了出来，按约定也该当这楼主，你们还想如何？”
　　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屋内的人头皮一阵发麻，很快静了下来。
　　“想当我们楼主，也得有那个本事！”倏忽间，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距离不到一丈之处，挥掌向站在大厅中央的人袭去，还没来得及近身，就被一道冷光打了出去。汉子身上瞬间出现了道长长的血痕，沉重的身躯已经颓然的弯曲起来，将原本围起的人墙砸了个豁口。有几个人本想要搭把手接一下，没想到却被壮汉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人说道：“人们皆说墨侠以铲奸除恶为己任，如今奸臣当道，皇帝残暴猜疑，‘苍鹰’肆意妄为，鱼肉百姓，不除不足以平民愤。我愿继承父志，重振看山楼，迎太子遗孤回长安。”
　　“原太子还有遗孤？”
　　“你是前任楼主的孩子？”
　　“你拿什么证明？”
　　屋内又是一片混乱，一个较为年长的男子向前迈了一步，这个人又黑又瘦，虽然胡须不长，但眉毛倒长过了细长的眼睛。不说话，只是眯眼笑了笑，伸手捋了捋眉毛。“既然之前我们就答应过，定会信守承诺。”
　　听见男子讲话，众人渐渐冷静了下来，这个人外号‘老黑头’，是苏州城内的看主，在‘看主’里略有威信。
　　‘看山楼’分为‘看主’与‘看客’，‘看主’是一个城市的统领，掌管的手下便是‘看客’。 ‘老黑头’之所以这么有威信，一是因为苏州城水路发达，‘看山楼’的很多谍报信息都在苏州城接洽传达，二是因为男子在众人里算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
　　‘老黑头’清了清嗓子跪下说道：我等愿誓死追随楼主，誓死追随太子遗孤。”
　　他身后跟着的人立刻随着他跪了下来。
　　“都不知道真假，你也太草率了吧。”
　　说话的男子身材魁梧，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眉毛却很浓密漆黑，眼睛如珍珠般炯炯有神，说话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老张，我只知道见信物如见旧主，承诺定当遵守，更何况这场赌局我们已经输了，岂有不认账的道理？”老黑头没有起身，也没有看说话人一眼。
　　余下的人中有些看到跪在地上的人，面露犹豫，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随着跪了下来。
　　老张眼看着满屋子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跪了下来，沉默了片刻，无奈叹息了一声，缓缓跪下，同地上的人一起抱拳说道：“我等誓死追随楼主，重振‘看山楼’。”
　　“以后还要仰仗各位。”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向他们行了行礼。
　　“定当为楼主分忧。”
　　“只是自大第一大帮云舒阁退隐后，丐帮便执掌了江湖令，如今我们与丐帮结下了梁子,恐怕日后会被找麻烦。”老黑头犹豫了一下，提醒道。
　　“这些你们不必担忧，我来解决。”
　　众人望着面前清瘦的脸庞，眉宇间的决绝让人不禁一抖，目光清冽却无故让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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