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什么？”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虽然记忆被清除了，但她目前意识中保留的价值观并不会驱使她去做违法乱纪的事。“不会吧，我犯什么罪了？”
　　“抱歉，基于星球守则，我不能透露。”
　　她料到会有如此回答。毕竟亡者意识已被重写，如果重新获知生前之事，重写就失去了意义，而生前留下的执念也可能会使亡者意识不愿接受终端的掌控，从而做出不利于这个星球平稳运行的事情来。就这一点来说，她是绝不可能再次获知自己的生前记忆的。
　　但这也意味着，她有罪或无罪，只能任凭向导胡说，却毫无能证明真假的办法。
　　“那，我要怎么才能赎罪？”她问道。
　　“很简单，你会成为终端操控者的奴隶，供他们驱使。”
　　“K147操控者？K147还有操控者？难道这里的一切不是自然运行的吗？”
　　“并不是你想的这样。这个星球本身存在着原住民，是它们一直操控着这里的运行，管理着人类意识的储存和发送。”
　　“是吗，它们长什么样的，可不可怕？”
　　“它们没有长相。”
　　“没有长相？”她不懂向导的话，如果说是长相古怪或是恐怖，那她还可以理解，毕竟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但如果‘没有长相’，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是无脸怪吗？”
　　“不是。它们不仅没有长相，就连实体都没有。”
　　“连实体都没有”这句话放在地球的认知观里，是彻头彻尾的瞎掰。如果没有实体，怎么能证明它的存在呢，放在生前，她绝对不会相信。
　　但在这里待了十分钟后，她已经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在K147生活着的所谓“原住民”，并不是一种人类认知意义上生物，而是一种意识体，就像她刚来这里的状态一样，不能被看到，但又真实地存在。这继而引发了一个问题。
　　“但如果没有实体，我怎么当它们的奴隶，又要做什么来侍奉它们呢？”她问道。
　　“它们虽然没有实体，但有使意识具象化的能力，也就是说，它们能提取人类的意识创造实体。你也可以叫它们‘云朵’。”
　　“意识决定物质，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它们可以具象化自身，也可以依据意识投射出物体来。百万年来，原住民通过汇总分析人类意识，已经发展出了比地球上更为发达的文明。所以你为它们服务，和为地球上的人类服务没有什么区别。”
　　听了向导的话，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比地球文明更发达的文明，应该更加各取所需，自由平等，犯不着把亡者的意识抓来当奴隶，一般来说，奴隶社会都是不发达文明的象征才对。不过现在她所处的这个地方，一切都不能用地球上的理论来解释，连哲学最基本原理都颠覆了，别的上层架构更是不堪一击。
　　“所以从现在起，你，196984418499，将正式成为K147星球云朵的奴隶，”向导说道，“之后我将带你见到它们，你必须对它们的命令言听计从。如有违反，后果自负。”
　　“后果？什么后果？”
　　“一般来说，你的赎罪期不会超过一年，但如果有违抗云朵命令的行为，就会延长你的赎罪期，如果你的行为十分严重，可能会被剥夺意识重连的机会。也就是说，云端会直接删除你的意识，你作为个体，将彻底从宇宙万物中消失。”
　　向导的警告不但没让她害怕，反而令她好奇了起来。之前在地球上时，人类认为死亡就意味着生命的消失，人作为个体将不复存在。但偏偏自己死了后到了这么个地方，还被告知自己现在以意识体存在着，只有被删除才会真正消失。只怕自己到时候犯了什么大过错，意识被这里删除后，又会到另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接受另一套颠覆三观的理论罢了。
　　那又会是怎么样呢，她倒想尝试尝试。不过现在，她最想看看这里的原住民是怎么生活的，又是怎么把她当“奴隶”的。
　　“知道了，那你快带我去吧，别让你的主子等急了，”她敷衍道，“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机器人？还是原住民？”
　　“抱歉，这不在我回答范围内。”
　　“看来是机器人了，还有，不要叫我那一大串什么什么99的数字了，要叫就干脆叫九九好了，听起来比较顺耳。”
　　“好的九九，现在我带你去云朵那里。”
　　向导的手往空中一划，两人面前便出现了一道传送门，门内是长长的白色走廊，看不到尽头。“跟我来。”
　　九九跟着向导走了进去，身后的门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还是望不到尽头的白色走廊，如鬼打墙一样。
　　这让她不禁感叹，如果她能有机会带着这里的记忆重回地球，一定能拍出一部比《阿凡达48》票房更高的科幻电影。
　　向导再次伸手在身体正前方划了一下，又一道门开启，九九进入门内，发现是一个房间，里面还站着不少样貌与普通人类无异的“人”。他们看到有新人进来了，纷纷用目光打量着她。要是平时九九一定会被盯得起鸡皮疙瘩，但她现在满脑子都充斥着再次见到同类的喜悦，径直走向前问道：“你们......也是亡者意识吗？”
　　大家纷纷点头。
　　九九如释重负：“我就说嘛，地球上每天死这么多人，终端里不可能就我一个啊，现在可算是找到同伙了。我刚看到你们，还以为是云朵变的呢！”
　　“云朵的确会变成我们的样子，但又和我们有些不同。”一个意识回答道，她的投射是一个中年女性的样子，长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穿着一条宽松的印花连衣裙，脚上还踩着双人字拖。“我刚刚已经去服务过他们一次了，其实无非就是穿成保洁人员的样子，进一个像普通家里客厅那样的房间，然后给他们端茶倒水捶背什么的，也没干什么别的。他们的长相言行都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右边太阳穴上会有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印记，我们没有。”
　　“就这一点差别，没有别的了？”
　　“目前我就看出了这一点区别，别不信啊，它们真的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
　　“啊，我还以为会变成其他什么东西呢，人有什么好变的，这星球的原住民也太没创意了吧。”九九觉得好笑。
　　“是啊，既然当奴隶就干这点事，那不如安安分分呆一年，早点投胎重新做人。”另一个长得大叔样的亡者意识附和道。
　　“但我们本可以不做这些的啊，”中年阿姨说道，“我反正不相信我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会犯什么罪，还有她，”阿姨伸手指了指九九，“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一看就面善，怎么可能犯什么罪呢，真是在胡说八道。”
　　“哎你说归说，可别做什么违反命令的事啊，”大叔说道，“小心他们不让你投胎了。”
　　阿姨朝他翻了个白眼，双手交叉在胸前“哼”了一声。正在此时，他们身后浮现出了一道门，向导说道：“现在轮到你了，九九。”
　　九九无奈走进房间。正在她穿过门的那一刻，她换上了刚才阿姨说的像保洁员一样的统一制服，身后的门也消失了。而展现在她眼前的，让她目瞪口呆——是和阿姨所说相差无几的一个“普通客厅”。她突然很想吐槽，一个存在于地球文明之上，声称达到高度进步的K147文明，竟然掌控者会这么“居家”，真是难以理解。
　　她此时才注意到沙发上趴着一个人，不对，他的右边太阳穴上明显有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印记，这说明他不是人，是K147原住民云朵！
　　可看着这位云朵投射的模样，九九的心里简直万马奔腾：你投射一个年轻帅小伙还可以理解，投射成一个发福还谢顶的中年大叔是要闹哪样啊！原住民的审美都这么奇葩的吗！
　　“来，给我捶背。”秃顶云朵说道。
　　九九：“......这个星球的人还真是没有半点追求。”

　　终端没有时间，意识也不需要睡眠，不知过了多少天，九九一直在给云朵当奴隶中度过。与其说是当奴隶，其实远比当奴隶幸福多了，因为干的都是同样的事情：端茶、倒水、捶背、陪聊。这一度让九九感叹K147原住民精神层面的空虚。
　　最让她吃惊的是，有一次她服务时，一个云朵见她年轻貌美，要向她动手动脚的时候竟然直接从房间里消失了！她当时一脸不知所措地被向导从房间里带了出来，后者还告诉她，云朵不被允许对亡者意识做这样的事，如果做了，就会被云端停止投射。
　　九九惊叹道：“K147那么尊重人权的吗！这还叫当奴隶？我甚至怀疑赎罪是在赎我小学时踩死过蚂蚁的罪。”
　　与此同时，她也越发感觉到她所处环境的诡异——天马行空的世界观、毫无追求的奴隶制高端文明以及安逸居家与人类并无区别的外星原住民。面对这不符常理毫无逻辑的一切，她心中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全是糊弄人的把戏？

　　地球，亚欧区，C市，南柯公司顾客招待区内。
　　“你们公司口口声声说可以‘定制梦境’，我梦都没做完，怎么就醒了？”一个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指着一个别着“业务经理”徽章的工作人员骂道。他穿的西装革履一本正经，虽是摇头晃脑破口大骂，但光滑如镜的大背头仍然纹丝不动，像是抹了一整瓶摩丝才能达到的定型效果。
　　坐在他对面的业务经理面不改色：“先生，在之前与您签订的服务协议中已经明确说明了，您选择的是最低档次的定制梦境服务，您在梦中的指令只局限于“端茶、倒水、捶背、陪聊”这四项，如果进行了其他行为，就会被系统自动踢出梦境的。”
　　“这不是我的梦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最多我办了事后补差价呗，你就这样终止我的梦境，太不尊重顾客了吧，”大背头一脸盛气凌人，“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区政府的人，你们再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打电话到区里投诉你们！”
　　面对他的威胁，业务经理只是笑了笑，随后心平气和地说道：“先生，服务协议里还写着一段话，如果您在梦境中做了高档次定制梦境中才有的行为，您必须承担高档次定制梦境所需的所有费用，不然将被我们告上法院，强制执行。”
　　“可据我们所知，您连最低档次的定制梦境服务都是贷款购买的，如果您不能承担费用，而强制没收的财产也不能
　　补足的话，您将会被执行死刑。这个结果，想必我们双方都不想看到吧。”
　　被戳到软肋的大背头哑口无言。他咬牙切齿地磨蹭了许久，最后只丢出一句:“你，你们给我等着！”便转身仓皇逃离了南柯公司。
　　目送他离开后，经理随即拨通了一个电话：“喂，高总，已经解决了。”
　　电话那头传来厚重的低嗓音：“好。他没发现什么吧？”
　　“没有，幸好当时我们监测到了他脑内分泌物的异常，及时切断了系统，他才没有任何察觉，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的应急措施做的不错。不过下次在筛选顾客阶段，就应该把这样的人剔除掉，你明白吗？”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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