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所以，南柯的真相……你都知道了？”
　　吕依璐点头:“对，九九在写给我的信里都告诉我了。说来也奇怪，感觉我知道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是大千世界的沧海一粟。什么焦虑、抑郁，莫名其妙都不见了。我现在明白了，要想让自己过得顺心，就先得处理好那些让自己不顺心的人事物，而不是急于逃避，最终被逼入无路可走的地步。”
　　“你能明白就好。也不枉费她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帮你。”何稳话锋一转，“不过，她一定不是白白帮你忙的，说吧，她的筹码是什么？”
　　“你果然挺了解她的，”吕依璐笑了笑，“我答应她，事成之后帮她调查殷泠的事情，并且始终作为她在地球的联络员，随时都可以和她交换身躯。”
　　听到“了解”一词，何稳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像是一种奇妙的直觉，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了解九九的，她的许多行为在做出之前他就能猜到八九分，仿佛她是自己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但其实，他只在现实中与她有过匆匆一瞥罢了，要说了解，他愧不敢当。
　　为了转移话题，他问道： “你不怕她占了你的身躯后就不还给你了？”
　　“她如果不想还，第一次交换时就不会再换回来。即使往最坏处想，她真的不回来了，那我就直接转生重新活过，这样也不错。”
　　吕依璐继续说道，“其实看得出来，她虽然只让我查殷泠，但很明显她对自己生前的事也很在意，你这边难道就没有什么关于她身世的消息吗？”
　　何稳的心又揪了一下。事到如今，他只能撒谎了。“没有。”他斩钉截铁道，“所有向导接触到的亡者意识都是匿名的。我只知道她的身份代码以及她的犯罪等级，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南柯梦境服务区内，九九醒来。
　　她身边只站着陈枫一人。
　　在K147时吕依璐曾说，她已经从陈枫那里套出了话，知道南柯的总工程师与地球政府有不和，经常偷瞒着政府私自进行意识传输实验，由陈枫来亲自招募志愿者。而由于吕依璐与陈枫的关系，她便可以钻这里的空子，免费进行南柯实验。
　　“依璐你醒啦，感觉怎么样？”陈枫的关切方式还是老一套，连语气都没有一丁点变化。
　　“托你的福，好的不行，”九九眯了眯眼，“告诉我时间。”
　　“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二分。”
　　“日期呢？”
　　陈枫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实回答了：“九月二十三日。”
　　九九不禁感叹:“原来这才过去两天，我待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感觉过去两个世纪了呢。”
　　“啊？”
　　“没什么，我回来了就好。”九九抬起自己手腕上的智能芯片说道：“打开地球云。”
　　智能芯片立刻放出无数束激光，在她面前投出了一个全息屏幕。
　　九九心想： “得亏迟骋告诉我怎么用，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原来这么好使，但奇怪的是，我为什么记忆里一点关于它的印象都没有？难道是我死后发布的？”
　　她转念一想，现在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要先解决吕依璐的事才行。
　　“查询两天内关于我的消息。”她对地球云说道。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几千条新闻，标题很统一:吕依璐因霸凌同事正式被Secret影视解除合约。
　　果然和吕依璐说的一样，陶宛沁在姚艺之的逼迫下发了日志，污蔑吕依璐欺负新人。在舆论对吕依璐的攻势下，姚艺之便顺水推舟把她赶出了公司，既除掉了竞争对手，又可以让公司声称是为了维护利益而迫不得已的决定，从而轻轻松松置身事外，一举两得。
　　看到偶像一直在翻自己的负面新闻，陈枫有些着急：“依璐你别看了，他们都瞎写的，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谁知九九来了一句：“谁说他们瞎写了，证据不都白纸黑字放着吗？”
　　陈枫傻眼了。
　　“我出去后马上开个发布会，告诉大家别怀疑了，新闻说的就是真的，该脱粉就脱吧，该转黑就转吧，虽然我好像就看见过你一个活粉。”
　　陈枫连职业假笑都做不到了。他面部肌肉微微颤抖:“依璐，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反正我一个多小时后开发布会了，我开没开玩笑，你到时就明白了。”九九不紧不慢地走下床，来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
　　只见，一辆红色的城市越野车停在窗外的半空中。车窗摇下，露出了一张胖乎乎的脸。
　　“老迟啊，我们走吧！”九九掏出包里的墨镜带上，伸手就想推窗。“欸，这窗怎么开的？”
　　“这窗设了安全系统，你推不开的，太危险了。”陈枫劝道。
　　“没事，你帮我打开就行。”
　　陈枫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指令道：“落地窗，开启。”
　　九九面前的落地窗应声开启，她得意地坐到了迟骋的车里，甩下石像般杵在原地的陈枫，扬长而去。

　　“依璐，你真的要开发布会，会不会太急了一点？”车里，迟骋担心道。
　　“不急，我早就准备着这一天了。”九九回答。这个计划是她上次来地球时就筹划好的，她把要做的事写在了信里，吕依璐替她实行了一部分，即挑明了姚艺之与她之间的恩怨，剩下的部分，再交于九九完成。
　　在K147九九与吕依璐见面时，后者告诉她，自己曾向团队下达发通稿的命令，但通稿并没有按时发出去，说明团队已完全被姚艺之掌控了，现在公司上下除了经纪人迟骋，站在自己这边的或许只有陶宛沁了，但以她的能力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只能孤军奋战了。
　　这时，迟骋问了一句:“所以，你对等下的发布会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是想搬什么救兵吗？”
　　九九嘴角一扬:“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找别人当救兵，不如自我拯救，开这个发布会，我并不是要让所有人质疑我，而是要让他们质疑自己。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发布会现场，空无一人。但场子早被另一种东西填满了：大大小小媒体平台放出的无数摄影无人机。这些迷你飞行器上下飞舞转动，如同一只身上长满眼睛的巨兽，虎视眈眈地等待着发布会开始。
　　傍晚五点，正值下班晚高峰，城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几乎每个人面前都调出了小型全息屏，刷着地球云上关于吕依璐发布会的消息。
　　摩天大楼的候场房间里，九九将刚调出的街景实时画面图关闭，说道:“我还以为我糊到没人关注呢，既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快开始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迟骋，后者点头表示已准备完毕。九九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上前推开了通往发布会现场的大门。
　　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眼前突然无数白光闪烁。
　　即使做过心理准备，九九还是不太能适应这种场合。她立刻用手挡住射向眼睛的强光。“这乌压压的都是什么东西！”
　　“是媒体的无人机，现在娱记对于这种场合都懒得跑腿，让它们代劳了。”
　　“我的天，我快要密恐了。”九九看着这些像眼球一样悬浮在空中的玩意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吸了一口气，走到摄像机前的座位上坐下，清了清嗓，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大家关注今天的发布会，都是为了之前关于我的那几件事，来听我的表态的。既然如此，我也不打太极来浪费时间了。”
　　她扫了一眼围着她挤成一团不停闪烁的无人机摄像头，继续道：“没错，我真的是带资进组，我加戏是因为真的身后有金主捧；我欺负公司新人被开除丢了饭碗也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好了，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哦不对，你们也没法问问题，那就这样吧，发布会结束。”
　　还没等无人机那头的娱记们反应过来，九九已经光速起身，与迟骋一同跑进了休息室，把“长满眼睛的巨兽”关在了门外。
　　迟骋靠在门上，大喘气地问道：“这样……真的能行吗？”
　　“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发现，如果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逻辑上绝对是说不通的。《月陆神影》是公司投资制作的内戏，如果我有金主，一定是在公司内话语权很大的人。另一方面，我在公司欺负新人的事又被轻松爆出，导致我被公司辞退丢了饭碗，如果我真有所谓金主，他会放任这一切发生？所以说，这两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
　　“你为什么刚才不这么解释？”
　　“所有人都认为我开发布会是为了反驳谣言，但基于人们对我的刻板印象，我的解释他们一句都不会听，反而会认为我在掩饰真相。
　　可如果我对这些传言照单全收了，就完全偏离了他们的预期，无论他们认为我是疯了也好，傻了也好，至少这样做可以逼他们思考这两个传言本身的信息点——我的回答是有矛盾的，这证明我一定在说谎。
　　但另一方面我的回答又是最不利于我自己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我费尽力气去撒一个最不利于自己的谎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这样想一想，就会慢慢开始质疑传言本身了，因为舆论导向永远遵循物极必反定律。”
　　“所以你的意思是，与其让人们质疑我们，不如让人们质疑自己？”
　　“对。内在作用下的自我观念瓦解虽然缓慢，却十分彻底。只要人们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不是他们原来想象的样子，这两个传言自然而然就会被他们推翻，而此时他们的新想法还没有稳定地建立起来，只要我们稍作引导，他们就会倒向我们所希望他们看到的东西。到那时，就是我们翻盘的时候了。”
　　说罢，九九看到一边的迟骋甚至夸张地鼓起了掌。“妙，太妙了。依璐你是逻辑学集大成者吧，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听到夸奖，九九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至今她为吕依璐的事所想出的一切计策，似乎都是她在电光火石间一拍脑袋就决定的，她并不认为想出这些有什么困难的，但在别人眼中，这种毫无常理又克敌于无形的出招方式甚至可以裱起来做典型经验分享的教学案例。
　　“我不会……生前是做公关的吧？”九九心里发怵。

　　“何稳，何稳？何稳！”
　　何稳刚从无意识的状态中醒过来，就听得耳旁有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姜梦河，你吵死了，一回地球怎么就这么唠叨。”他抱怨了一句，睁开眼，看到了姜梦河焦急的神情。
　　“发生什么了？”他问道。
　　“我刚打开地球云刷了刷新闻，发现九……”姜梦河急忙改了口，“吕，吕依璐，又出大新闻了。说是什么，她开了一个才十几秒的史上最短发布会，然后在会上承认了关于她的一切传闻。现在地球云上快炸了，有说她是疯了，有说她不知为何在撒谎，因为有两个传言是矛盾的，如果一个是真的，另一个肯定为假。”
　　讲到这，姜梦河突然凑近何稳，小声道:“你说九九她这么不按常理出牌，到底想干嘛？不会给我们惹麻烦吧？”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你……”姜梦河有理说不清，“明明是你默许我把她放出来的！”
　　“我没说过。”何稳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说道。
　　“我……”姜梦河彻底无语。

　　九九看了看表。离她开完发布会还不到半小时，舆论已经发酵到疯狂的地步。各路人马稀奇古怪的猜想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有精神病发作论，故意撒谎论，自暴自弃论，还有利益集团旗子论。
　　九九最想看到的观点，是最后一个。这种说法将吕依璐看作是SECRET影视为了盈利而利用的一颗旗子。
　　因为《月陆神影》实际上制作，阵容，剧情都一般，档期又与大明星殷泠的作品相撞，如果不制造点水花，扑街会扑得很惨，所以影视公司故意制造出了矛盾的两方——姚艺之和吕依璐，吕依璐因为侵占姚艺之戏份而被舆论辱骂，姚艺之却获得了大众的同情。
　　这种观点认为，矛盾双方其实不是对立的，而是同流合污的。姚艺之作为公司第二大股东，与吕依璐的金主实际上是同一阵线上的人，他们做这一场戏，目的只是为了作品热度。
　　为把戏做得更真一些，让大众觉得吕依璐的确是这种恶劣的人，他们不惜再给她按个欺负同事的罪名，把她逐出公司，但其实她只是作为这场戏的关键一环，为不再引起注意，退出了公众视线罢了。反正她有金主罩着，吃穿不愁，大不了过个三五年再复出。
　　“这样颠倒是非真的可以吗？”迟骋问道。
　　九九笑了笑，说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找人把这种说法传播出去，不知姚艺之看到会作何感想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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