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印

　　素苑是一个喜静的女子。
　　二十来岁没有工作，终日无事，刚好祖母去世，继承祖母唯一的遗产----一间花店。祖母自小对素苑极为宠溺，每当有什么欢喜之事，必一一说给素苑听，至今在素苑耳廓迂回，祖母突然去世，素苑没有表现出太多伤感，看着照片和自己神似的祖母，总觉得祖母仍在人世，坐在摇椅说着那些她不懂的故事。
　　如暗香。
　　花店很简洁，外面没有任何白水泥和装横，独独只留民国的青砖，门匾是英文-----Flower，是祖母在年轻时一个仰慕者的手写，经祖母在上面涂油一层透明漆挂上去的。
　　店面在街道的末尾，素苑在这里好几年，都是一些老主顾，间歇会有一些陌生的客人，勉勉强强，花店还有一些盈余，足以维持生活。
　　祖母是有背景的人，花店的内阁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东西，古色古香，素苑也很喜欢。
　　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素苑摸索着，在一个梳妆小匣子找出一直彼岸花样的花夹子，别在发丝间，竟流露几分魅惑。
　　素苑走下楼开业，突然一男子推门而入，神色十分仓促，白衬衣西装裤，眉目清秀，轮廓干净，以为只不过是普通的男子，抬头一看，素苑一愣。
　　那人的眼睛，蓝底浮动海洋在艳阳下的水面，像夜塘中的月影，虚幻迷离，就算素苑自称是颇有定力的女子，也不由沉溺其中。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前几天要求订花，却不说出要送什么花昨天被她当做神经病处理的男人吧。昨天是因为说话人的声音非常好听，才婉转回绝，没想到招上门来。
　　他的名字，是苏凉。
　　小姐。他微笑着欠欠身，以示自己的失礼，昨天小姐莫名其妙的挂掉电话，我以为打错电话，今天赶来，店里原来顾了员工，怪不得不知我的话。
　　原有的店主已经去世。
　　抱歉。知触到别人的痛楚，苏凉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那只好作罢。
　　不好意思，我是她的孙女，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苏凉原本欲踏出店门，回头突然凝视着我的脸，良久，霎时如时光回转，旧人依旧站在自己面前。
　　难怪小姐给我一股熟悉的感觉，我来，是要一束彼岸花。
　　素苑又一次怔在原地，祖母千分嘱咐，遇见要彼岸花之人，必要小心。
　　素苑不知祖母的话是何含义，她略微思虑，说，我们约个时间，这事祖母曾吩咐要谨慎，就在罗新巷的咖啡馆。
　　苏凉急欲得到花束，见素苑一脸严肃，终于不舍离去。
　　素苑关掉门面，走上最顶上的阁楼，掀开盖在盒子上的金宝地，打开盒盖，四朵彼岸花，娇艳生辉，红得可以掐出血来。

　　素苑含泪望着立在紫荆树前的男子，忧伤不禁涌上心头，脱口而出：没想到，二少竟如此薄情，昔日的千般种种，一句我们不适合否定多日情事，早知是此，二少那时何必说一些虚无的誓言，白白浪费奴家一番情意？
　　素苑后来的话没接下去，因为人已经远走。
　　明日自己就要披上红盖头，远嫁他方，原来世人说的没错，青楼女子的爱情，是世间不容的。她们博得千万男子的欢心，始终博不得心爱男子的一个回眸。
　　素苑打乱房间里的瓷器，男子给予的一切，一失手，打碎他们的一个青花瓷。里面的银票凌乱洒在地面，素苑垂头，泪水止不住滴落在银票上，擦去晶莹，换上如花的笑容，走到众姐妹前，把银票一一派给花楼的姐妹们。
　　哟，小姐嫁人，找到好老爷，记住我们这帮姐妹们啊！说完花姬们都和素苑说好话。
　　大红花轿载着素苑，喝过交杯酒，新郎是一个已过半百的官人，府中已有五房夫人和三房小妾，她，便是最卑微最小的妾。
　　洞房花烛夜，除了身体的痛楚，素苑心中的痛楚更是多上几分。一个一个奉茶，不经意抬头，对上竟是熟悉的双眼，素苑一个踉跄，茶洒满一地。
　　原来。硬要拆散我们的是你的父亲。
　　素苑无声跪坐看着周围人慌忙的走动，默默回到自己的房中，翻出一只彼岸花的花夹子，紧紧捏在手中。

　　素苑醒来外面已经是晨曦，青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幅未干的水墨画。缕缕青丝散落一地，手中紧紧捏着，是昨天插在头发上的彼岸花发夹。
　　旁边的彼岸花，红艳欲滴。

　　苏凉应邀而来，早就定好位置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我问他一些事情，和祖母交代的一一符合，约他明早来到花店取彼岸花。
　　每年你会来这里取彼岸花，这是最后一年，因为祖母去世，并没有把培育花的秘密告诉我。素苑搅动杯底浓郁的黑咖啡，映出自己迷离的表情。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把花送给她了，她说，彼岸花是生前的人对死者的依恋。如今，我已找到足以忘记她的人，所以以后我也不需要。
　　能够忘掉重新来过，未尝不是好事。素苑颇有感触，也不知感触何来，一直孤家寡人，爱人的感觉淡泊，她一直随性。
　　难得有车有时间，我载你，去哪里逛逛吧。
　　坐着苏凉的车来到海边，徐徐海风出来，没穿多少衣服的素苑不由打个哆嗦，苏凉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给素苑披上。
　　回头接上苏凉清凉的蓝眸，与第一次相见不同的是，那抹蓝色，温和柔软，明朗如同现在照在海面的阳光。
　　羞涩回过神，颤颤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的母亲有古代胡人的血统，很少有人说我眼睛漂亮，他们都说我脸上最不相称，就是眼睛。苏凉温和微笑，刘海的碎发轻轻刮着细致的皮肤，男子有着如此白皙的皮肤，平时素苑会认为这是电视的明星白脸，现在，她觉得，苏凉，是个温愠的男子。

　　苏凉，苏凉。素苑笑声如银铃，拿着彼岸花发夹递到苏凉手中，不能见面的失落一扫而空，见苏凉脸上的黯淡。素苑开始见到苏凉，也是一副憔悴模样。
　　苏凉，苏凉，你为什么一直忧伤？
　　苏凉黑得深邃的眼睛没有回答，他依旧笑着对素苑说，素苑，我一直最爱的，是你，你要相信我。
　　傻瓜，素苑区区青楼女子，怎配得上官人的少爷。有这美酒，素苑已经足够。
　　苏凉抱住素苑，力度可以捏碎素苑。
　　外面，紫荆花落，秋已到。

　　小憩醒来，苏凉已在花店门口。
　　谢谢，有些累。
　　脚尖刚点到地面，苏凉一把抓住素苑的手腕，月光下，淡淡的梅花印在右手臂上。
　　苏凉询问的语气有几分凄切：为什么，你会有梅花印？

　　梦中的男子跟苏凉如此相像，她自知那不是苏凉，苏凉是心动的蓝，男子是忧伤的黑。或许这是祖母未了的心事。素苑曾听说祖母年轻事有一场异常刻骨铭心的爱恋，才会一直不肯婚嫁，孤独终老。
　　和苏凉相遇之后，梦境时不时袭来，素苑分不清真假虚幻，有时沉溺其中，一时半会难以回神。
　　苏凉那次海边之后再也没来花店，素苑日子就如以前一样平淡，阳光懒懒射进素苑的发丝间，她仿佛听见海浪的声音。

　　苑苑，苑苑……
　　你要相信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对你，始终如一。
　　素苑穿着青绿色旗袍，发绾成髻，青春的脸上有着丝丝初恋女子的甜蜜，小步跟上苏凉脚步，主动牵着苏凉的手，她喜欢手指间的契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凉轻柔抚着素苑的发丝，手指沿着她的轮廓而下，海浪来回翻动，苏苏麻麻，脚趾全是海浪过后的沙子，和，苏凉蜻蜓点水的吻。
　　素苑青春的脸颊浮现一朵红晕，苏凉抱紧素苑，是掐骨的疼。
　　苑苑，苑苑……
　　素苑明白他们的爱情不会有终局，青楼女子配不上苏凉。他是如此好的男子。
　　她尽情地笑，尽情奔跑。
　　风是凉的，心是暖的。

　　素苑被一个小女孩喊醒，扎着马尾的星星眼眨巴着，跟她要一束时钟花。
　　姐姐，这花，送给你。
　　我？
　　是花店对面的哥哥叫我送给你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走出店外。
　　苏凉在那里笑得不怀好意。
　　时钟花花语是-----爱在你身边。
　　谢谢你的花。
　　此次前来，苏凉穿得很悠闲，白衬衫，牛仔裤。
　　今天有节目吗?
　　闲人一个，一切活动，可有可无。
　　苏凉用力拉下门面，坏笑道，今天，就算你约我去游玩吧。
　　拿着苏凉的时钟花，心咯噔一声，完完全全被苏凉蓝瞳摄入，不自觉地点下头。
　　在店里的小伙子咳咳提醒这里还有人，他们愣在那里，赶快默契一起打开门让别人出去。临走前，小伙子留下一句：你们好甜蜜。
　　弄得素苑好生尴尬。
　　手指还残留苏凉的指温。

　　你可知，近日，我常梦见你。苏凉驾驶着不符风格的红色跑车，路边景色一路倒退。
　　我也是。
　　梦中的你对我笑得很开心，不似现在如此冷淡。苏凉的语气微有抱怨。
　　敢情，大少，我不是你的扯线娃娃。
　　苏凉不予评价。
　　苏凉，我梦中的你，不是浮夸大少。而是温柔如风的男子。
　　是么？
　　苏凉和我来到一处墓地，站在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面前，喃喃说道：青，我很好，今年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彼岸花，我已找到归宿，希望你能祝福我们一切安好。
　　素苑惊动，照片上的女子，和自己一模一样。女子清纯，素苑更为淡漠。
　　苏凉，你没有找到归宿。素苑冷冷的吐出。
　　苏凉惊愣盯着素苑愤懑而去的背影。
　　素苑！你要相信我！
　　苏凉，你的谎言我不相信，因为梦中的你，背叛我无数次，却无数次要我相信你。即使我知道那不是你，但是你们那么神似。

　　手臂上的梅花印是童年时在老家乡间小路突然冲过来的疯女人咬的，那时手臂上的齿痕酷似梅花，朋友们戏说是梅花印，随着岁月流逝，殷红的齿印慢慢淡却，只有在月光下才会隐隐约约清晰。
　　电话响，素苑听到是许久未闻的声音。
　　素苑，你要听我解释，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那样。话筒传来苏凉焦急的语音。
　　苏凉，我们相识不久，你我并无纠葛。
　　总之，素苑，爱情从来不由人控制，他来得快，去得快，没有任何理由。你要相信我。苏凉笃定的话，素苑霎时觉得江湖相濡以沫，触手可摸。
　　熟谙的山盟海誓，每次听起来都是惊心的憾。
　　虽然素苑不是时常清醒的女子，快餐时代，谁相信相守相爱的情，只道说，我们总会擦肩而过，面容陌生。
　　未等素苑回话，那边剩下长长的嘟嘟音。
　　接着几辆轿车停在花店门口，车上的人气势冲冲迈到素苑面前，开门见山要她离开苏凉。
　　素苑冷笑，没料到接二连三泡沫电视剧桥段在身边上演。
　　我和你们家的少爷仅仅是萍水之交。
　　一行人中的主谋者苏家的夫人瞟了一眼我耳廓后的彼岸花发夹，诉说着他们时代流传的故事。

　　清朝末期，苏府的二少爷爱上一青楼女子，不顾苏府上上下下的反对，而在二少爷与家人争执之际，青楼女子便早早与别人相许。后来二少知道相许的人竟是自己父亲，狠狠拒绝和青楼女子来往，青楼女子在苏府备受欺凌，最后下了一个毒咒。
　　凡是苏家人爱上青楼女子后代中有梅花印的女子，无论男女，双双惨死。
　　苏夫人一脸担忧凝视着素苑，你可愿，你的儿子，爱上一个会令他死的女子，不去阻拦。
　　素苑缄默。
　　你可忍心，见一个与你血缘至亲的人不顾危险爱一个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苏凉为一个女子如此疯狂。
　　所以你们逼死了青？
　　苏夫人微顿，露出憔悴，我们没有逼她，我们只是告诉她，整个事实。
　　素苑蹙眉，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像青爱苏凉刻骨铭心。一向，她对爱情，淡漠无知。
　　你们相像，让我们相信这个诅咒的真实性。
　　我们苏家的二儿子，都是死于非命。
　　青的死，让你们以为这一代可以免于灾祸？
　　苏夫人不可遏止哭泣，泪水让在场之人为之动容。
　　苏夫人，我不知自己会不会爱上苏凉，不是每个人能充分掌握情感的流露，我对苏凉有好感，不过无法与青比较。只要你们那边控制好，应该不会有大碍。
　　苏夫人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含泪无声握住我的手。驾车远去。

　　这场戏，应该完结了吧。

　　熄灯，素苑带着一脸疲倦睡去。
　　素苑怒目着另一个自己，用力一巴掌向她刮去，为什么，我们爱上一个负心男人？
　　她终究忍不住怨，怨那些誓言的空虚。她知道，她卑微，没有资格把生命倾于他杯。
　　她怨，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捂着泪，素苑回到自己房间内，握着利器，抬眼，乌黑的丝，柳叶眉，水漾的眼，红艳的唇，如花美眷，敌不过是似水流年。横一条心，狠心扎下手中血脉，鲜血流淌，在背脊绽放一朵诡异艳丽的彼岸花。
　　带着死者对生者的思念。
　　苏凉，既然我们不能相守，至少，把我最美的容颜，保留在你心中的一个位置，无论以后，你遇上什么人，什么事，比我更动容。

　　素苑在半夜惊醒，窗外一片黑暗。
　　她觉得这一场梦似乎是结局，祖母是带着什么孤独终老，或许也是带着年轻时对苏家公子的守候，素苑可以肯定。
　　脑中还有疑惑，素苑认为，这里还不是结局。
　　忽然，楼下咚咚连续不断敲门声，素苑收起烦躁的心。衣衫不整地去开门。迎面而来的，是苏凉憔悴的脸。
　　看到素苑的一霎那，苏凉笑得那么欣慰。
　　素苑，我终于见到你了，素苑我不怕。
　　说完倒在素苑怀里，睡得像个孩子。

　　奇怪苏家人没有来这里，苏凉与我每日一起照看店铺，料理花朵，坐在藤椅上观赏日出日落，平静像那场戏从来没有发生。那些梦魇，再也没有侵蚀素苑的脑海。
　　日子过得很满足，一切回到从前，身边多了一个人相伴。
　　独自一人呆在花店里，总觉得少了一些，而苏凉，正好填满这个位置。

　　当我取下彼岸花发夹时，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在漂浮，日日守着消瘦的苏凉，无法靠近，想要抓住他的手，吻他的唇，但是苏凉好遥远，好遥远。她被一种无形的力往外扯，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靠近苏凉。
　　不要！
　　素苑滚下床，苏凉着急从下面跑上来。
　　苑苑，你没事么？
　　似曾相识的称呼，素苑不禁失神。

　　酒店内，满座皆是苏家人，个个冷面对着我们，这一次，是庞大的苏家人，苏家人在新闻报纸看到过，出了名的富人世家，高不可攀。苏家人给一个机会让苏凉分开，宴席中，苏凉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容我松开他的手退缩，默不作声。来的路上，他一直嘱咐，苑苑，苑苑，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苏凉正式宣布和苏家人决裂。
　　苏凉，你可曾后悔。
　　苏凉轻柔吻了素苑额头，有你，我不悔。但是，苑苑，我怕你悔。
　　素苑没有立即回答苏凉。
　　罢罢罢，我会等你的回答。

　　回到花店，素苑竟会有几分沧桑之感，仿佛失事已非。回头，失落感顿时涌上，苏凉不在。
　　苑苑，苑苑……
　　苏凉手抓着一个吹动着的风车向我走来，路中央，一辆卡车，扬长的鸣笛声，刺激着素苑的耳膜。
　　苏凉，倒在血泊中，嘴角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笑容。
　　素苑呆滞着望着苏凉，双膝跪下，视野范围全是苏凉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苏凉，现在或许太迟，我想，我爱你，比我想的，可能还深。

　　几日在医院守护着苏凉，都不见他有苏醒的迹象。
　　白驹过际，三年，素苑一直照料着苏凉，不离不弃，这些，都是她欠他的。
　　今天，苏凉继续挺尸中。苏家人也不再百般阻拦，安排好医院把苏联治好。
　　素苑想，苏凉，以后醒来，忘记我吧，素苑这个人，会彻彻底底消失在你面前。
　　缘于，素苑爱苏凉。
　　素苑握着彼岸花的发夹，青丝垂落，细细吻着苏凉清凉的唇瓣。
　　彼岸花发夹渐渐退去鲜红的颜色，像一块废铁。
　　诅咒已经解开，三月后苏凉在英国医院中醒来，盯着身畔空落的席位，若有所思。但是已回忆不起任何事情。
　　好像听见风说，再见，苏凉。

　　后来素苑才知道，苏凉并不是苏家的二公子，二公子在出生后一天逝去，现在的二公子是苏老爷为了安慰苏夫人在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
　　素苑还在一次整理祖母的东西时，看见一本古老的记事本，里面记录所有往事的来龙去脉。
　　青楼女子在嫁给苏家老爷死后，她双胞胎妹妹顶替她在苏府生活，爱上苏家二公子，但是后来苏家二公子也因为青楼女子的死郁郁而终，此时，苏家二公子失散多年的胞胎哥哥回来也顶替苏家二公子的位置，并且狠狠拒绝了她妹妹，不留余地逼迫她妹妹，下咒的，并不是青楼女子，是她的妹妹。
　　页末，祖母写到：为了他，孤独一生，她执迷不悔。
　　窗外阳光稀稀疏疏射进来，素苑微笑，收拾好走下楼开店。
　　这时，一男子走进来，急促说道：“小姐，我要一束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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