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春

　　封辞夜卯时初刻就起了，披了件单衣点灯读书，他反复思考老师的话，若只求做官自保，那就只管应付考试，考中就行。可这是他的目的吗？一年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时候，他的理想是什么呢？

　　手中的书半晌没有翻动，封辞夜叹了口气，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他如今左右踯躅，一边是重重迷雾，一边是人生未来。他要做怎样的人？又该如何做？都是疑惑。

　　不过没容得他再想下去，书院的门房打发了小童来请他：“公子这会儿可收拾妥当了？您家里有人来找，是个穿褐色短打的昂藏男儿，我叔叔安排他吃茶歇息了，才差我来请公子。”

　　封辞夜笑着道谢：“就出来，劳烦小兄弟带话了。”他心中猜测，家里并无男丁，应当是邻居家来寻，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一路跟着小童出来，封辞夜慢慢引着才八九岁的小童说话，知晓他是家里大人送来书院做小厮的，因为亲叔叔做的门房，就被派了个跑腿的活计，两叔侄住一块，倒也有个照应。

　　等到了门房，封辞夜已经知道小童名叫木齐，他随手摸了个铜钱给木齐，谢他通报。

　　宋忠明头天晚上听了妻子嘱托，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套了驴车出门，他是个孝子，想着要是自己家长出了事，他必定希望早些知道，早些回去。由己及人，当然是早些来找封辞夜比较好。

　　封辞夜看到是宋忠明，心里登时一紧，他迎了过去：“宋兄怎么这么早过来？”

　　宋忠明一手拍在他肩上：“不错，你最近壮实不少，我还怕你念书念的跟柳才子一样瘦。”

　　封辞夜也拍一巴掌回去：“我要考试，像他那么瘦，怕是等不到答完经义题就晕了。快些说，出了什么事？”

　　宋忠明正色道：“你与我回家一趟，你家里人等着你商量。”

　　封辞夜看他神色凝重，料定不是什么喜事，难道是家中果真出了大事？他呼吸一滞，又镇定下来：“宋兄能来接我，定然知晓我家中出了何事，不如先告诉我，也免得我一路担心。”

　　宋忠明皱了下眉：“我是听我娘子说的，封大娘前些时候吐血晕厥，大夫说是早些年封大娘中过毒没解干净……”

　　封辞夜听完立刻道：“宋兄等我片刻。”

　　他出门叫了在外玩泥的木齐进来，木齐尚且懵懂：“公子叫我何事？”

　　封辞夜又拿了几个铜板：“我要劳烦你去帮我给施先生告假。施先生若问出了何事，就说我母亲病了，要人服侍。”他急着走，说完就匆忙离开了。

　　木齐在原地看了会儿手中的铜板，觉得封公子是他见过最大方和气的人，他一路蹦蹦跳跳去找施先生，开心的不得了。

　　却说封辞夜坐在驴车上赶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宋青箬在熬药，她布衣朴素，脸上全是灰尘，封辞夜赶紧走了几步，将她手里的药端了过来：“娘子……”

　　宋青箬看到封辞夜，那颗飘飘荡荡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轻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小时候委屈时做的那样，觉得扯住了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封辞夜没端药的手拍了拍她的手，就拖着她往房间里走，边走边问：“娘亲怎么样了？”

　　宋青箬把大夫说的话全都说了一遍给他，又道：“娘亲在休息，只是宋爷爷说，她的毒十分严重，即使已经解毒了，也时常会五脏肺腑如浸寒冰中，痛苦不堪，如今幸好是入夏了，娘才能少受了些罪。”

　　封辞夜推开了门，手有些抖，看到他娘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他才吐了一口气。宋青箬先他一步走了过去，扶起了封大娘。

　　封大娘看见儿子心里高兴，也有了些力气，她伸手拿过来药碗，一饮而尽。

　　封辞夜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娘，我先带您去县里治病。咱们多看几个大夫。”

　　封大娘打断了他：“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这县里没人治的了我的病。”

　　封辞夜愣住了，宋青箬放好了药碗说：“娘，有没有人能治好，要把过脉才知道。娘是多久前中的毒？这怀安县这些年又出过多少人杰？治不治的好是未可知的事，总要试一下。”

　　封大娘叹了口气：“我的毒牵扯到一桩旧案，却不能告诉你们知道。我也不愿意去治病，就怕被人看出来是什么毒，又惹来祸事。雀儿，娘会想办法撑到你考完状元，再之后，就得看你自己了。”

　　封辞夜渐渐捋了个线头出来，看来，娘亲这毒也是那地位高的敌人下的，当时他们就要害自己全家，现在不过是过了十几年，发现他们没死，又来加害罢了。

　　封辞夜心中自有计较，就没接封大娘的话，他只说：“娘亲好好休息，一切有儿子在。”

　　另一头张明志正暗自窃喜，他本来就有些打算要去布置，封辞夜若是在书院，还得费些心思遮掩，但若是不在，那他就更放心了。

　　封大娘执意不肯去找更好的大夫，其实原因有三，第一是知道家里没有余钱，她儿子科考之路少不了钱财，自己的病明知道治不好，为什么还要浪费银钱？第二是她曾说过的，不愿意因为毒而暴露自己，虽然目前来看，说不准已经暴露了。第三则是因为，死亡对别人来说可怖，对她来说，缝缝补补十几年的衣服，是时候带给夫君了。

　　她病的昏昏沉沉，总有些旧事在眼前晃，那一日明明骄阳似火，她却像被埋在冰雪里，她看见他被许多人抬回了家，看见眼前一片凄艳的红，看见他穿的银灰色新袍子破破烂烂。她没有照习俗烧了亡夫衣服，反而补了又补……

　　宋青箬去煮饭，封辞夜就在床边伺候，他听着娘亲微弱的呼吸，心弦紧了又紧。而封大娘已经接近昏迷，她又陷入到了暗无天日的噩梦：“快逃，琴儿，快逃。”

　　封辞夜听不清楚：“娘，你说什么？”

　　可惜封大娘没有回应，仍在低喃：“王爷，王爷。醒一醒，夫君，醒过来啊……”

　　封辞夜看着娘亲皱着眉头，额上沁出汗水，他听见娘亲反复诉说着什么，却不甚清晰，只模糊听到了“王爷”“奸人”“快逃”等等，正思索这些词代表着什么，一只手突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

　　封大娘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许，什么事情都不告诉自己的孩子，反而会使他遭遇危机？毕竟他们在明，敌在暗啊。

　　封辞夜轻轻握住娘亲的手，声音有些低哑：“娘，到底发生过什么？”

　　封大娘又有些恍惚了，她躺在床上侧头看过来，只看到了封辞夜的半边脸，儿子的侧脸和夫君像极了，眉尾一样的浓黑锋利，可是不，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眼角没沾上岁月的痕迹，脸皮嫩的一看就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尽管他努力扛起这个家了，他仍然还是个少年。

　　封辞夜不知道娘盯着他看的时候在想什么，但他知道娘亲还是不想告诉他真相——证据是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呼吸时有时无，但噩梦带来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她平静了起来。

　　她用一贯的柔和声音说：“雀儿，你要好好读书，至于真相，真相不会被岁月掩盖，也不会随逝者消失，到了时候，你信娘，到了时候你会知道真相的。”

　　封辞夜站起来焦躁的走了几圈，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她不相信自己已经成长到足以替她遮挡一切风雨。

　　封大娘看出来了他的焦虑，她轻轻的笑了：“雀儿，你在娘眼里，始终都是孩子。但是有些事不告诉你，却不是这个原因。”她微微喘了几声，压下了喉咙里的咳嗽声：“我所知道的不过陈年旧事，这旧事太沉重，我不想再让你背负。”

　　封辞夜又坐回了床边：“娘！”

　　封大娘摆了摆手，继续慢吞吞说：“我方才觉得，也许应当告诉你一切，但这有何用呢？现在的你无法撼动仇人，阴谋诡计还是会朝你而来。而我告诉你的一切，难道就真的对你有利吗？雀儿，你往后警醒些，莫过于多疑，也不要轻信。记得不要执迷于往事。”过了一会儿，她却又低语：“等你到了京城，真正见到了那人，你自然就会知道一切了。”

　　封辞夜沉默良久，才点头应是，他不再问真相如何，问了也没用，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娘亲的病怎么治？怎么去说服先生允他上考场？张明志及他背后的人又该怎么教训？如娘所说，知道再多，凭现在的身份与处境，除了一步步走，又能如何？

　　封辞夜暗自下定了决心，先生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但他又着相了。读书明理和科举入仕矛盾吗？并不矛盾，学无止境罢了。

　　他看着娘亲又一次睡着，便走了出去，寻他那做饭做了半晌还没好的宛宛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