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余欢

　　距离码头不远的岸边停着叶小舟。

　　照本朝百姓这脾性，往日里这样的阵仗码头上早个围了个水泄不通，今日却连专门清场也不必。肩上扛着货物的脚夫脚下稍慢，眼睛刚瞟过来便瞧见身着黑色暗服的汉子已经备好了冷冰冰的目光候着，吓得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攒聚的人头里。

　　一个团领青袍的官人和皂色短袍的公门正并着身着短衫夹袄的男人，与个身披袈裟的僧人正站在岸边。身着短衫夹袄的男人双手背后，面上稍稍皱眉，脚下不自觉频频换着地方，显然有些焦躁不安，旁边僧人手中握着串佛珠，习惯性的拨着珠子。那官人视若无物正背身关注着河上情形，倒是那胡子花白的公门远远就盯着河岸的必经之路。

　　他虽身着常服，身后跟着个锦衣卫，脚步却沉，身后锦衣卫面貌肃然却不带煞气，显然不是给押解来的。

　　僧人双手合十稍行了个佛礼。

　　王阒远远便过来迎覃也，低声道，“大人，兄弟们刚得了消息就过来，那边是府上推官齐继洲和捕头吴成，另一个是发现尸体的船长周航，那秃驴是本府的副都纲，刚刚过来想了事，给兄弟们拦下来了。”

　　齐继洲正当年，眉清目秀，神情润朗，青袍加身愈显风度俊逸，他见了覃也过来，虚虚行了一礼，“覃大人，好久不见。”

　　本朝推官不过七品，级别虽低，却身负一府刑名监察之责，三年一考称职便有机会成主事或科道官。入则耳目九重，出则澄清四海，前途不可限量。府内推官换了几茬，覃也初见这名单就知道里面有猫腻，不过他是替皇上押人，没兴趣替督察院办事。齐继洲亦是新人，却并不是面生的。

　　这齐继洲便是万历八年进士，殿试时正赶上覃也在京，见这青年士子风度翩翩，面对张居正直言“粮不增加而轻重适均，将来国赋既易采纳，而小民如获更生。”虽有敬畏却无惧色，便是在一众万里挑一的士子中也不逊色。

　　穿着短夹袄的男人看一眼和尚，覃也像是没看见，微微带着笑，“齐大人。”

　　很难说覃也到底生了副怎样的面孔，细眉挺鼻，肌肤净如书生，柔和时面若春晓。可若是像此时皮笑肉不笑的扯着嘴角，漆黑的眼睛便像沁了寒霜，叫人无端生出寒意来。

　　齐继纲开口时颇为恭谨，“听过佥事的名字，可惜当年没能与佥事共事。”

　　覃也还是带着笑，“不可惜，如今不是见面了。”

　　覃也率先上了船，他稍往王阒那边侧了侧，王阒立刻开口，“大人，死的是个小秃驴，多了十六岁，凶器从这进去的，”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颈窝，“下手又狠又准，水里泡好几天了。”

　　覃也等了片刻，侧脸看他一眼，意思他往细了说。王阒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扫一眼旁边几人，也不知道是在看谁，“副都纲说了，死的佛门中人，不归我们尘世的衙门管。副都纲是僧都司的人，手下教众多了，我们兄弟就几个人，谁敢不听话，都纲不高兴，还不得把我们吃了。”

　　旁边僧人呼吸瞬间掩不住紧张起来，那男人本不如僧人镇定，听见这话从锦衣卫嘴里出来还得了，腿立刻软了一下。

　　“是吗。”覃也只当没看见，目光还是落在湖上方向，“这话是明珍师傅说的吗？”

　　王阒正要开口，覃也却像是能看见一样立时喝住他，“问的是你吗？”他的目光才转移到明珍和尚身上，“我问的是明珍师傅。”可他却没给面前僧人开口的机会，“不过也是，这里是明珍师傅的地盘，咱们都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了。”他这时候才行了个佛礼，“兄弟们都是给主子办事的，冒犯之处，师傅多多包涵。”

　　明珍压了压身子，虽不直视卡覃也，声音却还算镇定，“小僧不敢。”

　　覃也却不说话，王阒像是刚被覃也喝住了声，也不作声了，场面顿时僵持不动了。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吴成适时打破沉默，“大人，时间长了不便验尸，不如先看完，其他的事情后面再说也不迟。”

　　覃也看着明珍笑了笑，对着身后待命的王阒瞬间敛了笑意，“吴捕头都吩咐了，还不赶紧动手。”

　　王阒嘴上将他们耍的开心，实际上就算他们不在，覃也过目前，也众人没敢给尸体挪窝，正盛在一株早已凋零莲蓬底下，已经泡的有些失了人样，边上舟上有船夫正撑蒿等着。船身低矮，便于靠近观察水中物，专为查房水上案件所用，因此非熟稔之人可以乘船，那船夫回头一笑，丝毫不惧，朗声道，“大人。”

　　正是连正。

　　覃也倒是愣了一愣，齐继纲在他身后半步，“提刑衙门指过来的，大人认得？”

　　覃也只是稍稍点头示意，连正并未多言，默不作声地替几人撑船。尸首离河不远，夏日里接天莲叶的残枝败叶如今全成了累赘，凄凄惨惨的糊了半个河岸，里头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难怪连泡带躺这么些天才给人瞧着。好在正值冬日里，不至于像夏日里那样给去蛆虫啃得不成样子，却已经风吹日晒，裸露之处寻常人等目不忍视。

　　连正撑着船远远地立在船头，偏过脸尽量不去看那具少年尸首，抿着嘴望向天边远山，显然还屏着呼吸。覃也矮身下去查看，男尸莫名仰卧河上，倒是正便于查看，他伸手稍稍翻起下颌，口鼻干净无沙，口眼皆张，脚下不皱不白，稍显浮肿，腕处亦有绳索，显然日前有人专以重物沉尸。覃也颇有耐心的一点点拽上来，绳索切口平整，显然是利器割断，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如今这天气，区区几日，说来即便不是重物沉尸，尸首理应还沉在深处，这男尸却不知何故冲刷至此，顶上稍有冒发，风吹日晒面部稍显青黄色，略有浮肿，伤痕累累，身上衣物亦已糟污，依旧能看出面目清秀柔和。不知哪里冲过来，衣襟稍宽，覃也稍掀领口便能看到那处泛出青黑的致命伤。

　　“判官笔。”聂无川只消一眼便报出答案。

　　齐继纲在旁听见这短袍少年的结论，只当是覃也手下的锦衣卫，并未多加注意，自顾自地细细察看。

　　王阒直摇头，“这么狠，是有多大仇。”

　　“一招致命，哪里狠了。”聂无川讲话从不看时候，什么话到了嘴边都是不吐不快，“比起锦衣卫的手段不知道温柔多少了。”

　　齐继纲这才看了他一眼。

　　王阒脸耷拉下来，放平日里他那里会管覃也在不在，如今却还惦记昨天晚上自己多嘴，只有一记眼刀飞过去，聂无川却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刚才口吐狂言一般，头也不抬地观察着尸体。男尸身上衣衫是极为寻常的短衫夹袄，好在是还有一颗剔的光溜溜的脑袋。

　　河面冰寒，糊着曾茂盛的枯枝败叶甚是难行，覃也一见伤口，便知道王阒方才表情何意，那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覃也面不改色起身示意回去，王阒传了连正，小舟立刻反向往岸边行去。

　　覃也从始至终并未开口，便是聂无川的出言不逊依旧没能令他动动眉头，王阒没得令，也不敢公然发作，只是压着火气不住的给聂无川递白眼。聂无川浑不在意只是望着那近旁的幽深山林，顶上白雾朦胧如梦如幻隐隐听见山间钟声悠长，余音绕缭，久久不绝。

　　那边的人见覃也的船回岸，得了王阒指示，已经撑了船过来捞尸，抬尸是个技术活，尤其是这等泡了水的尸首，弄不好真得脱层皮，上了岸就看不成了。王阒看着吴成引人华传过去，还是不放心这些仵作水平的小子，只怕他们粗手粗脚的到时候坏了事，瞧眼在船上稳如泰山的聂无川，目光转向覃也，覃也一示意，王阒才自两舟擦肩时一跃而去。

　　覃也同聂无川下了船，转身在河边看着王阒领着两个小子在河里捞尸体，聂无川一反常态的沉默，覃也侧脸看他，才发觉他的目光与他不同，并未停留在不远处的运尸船上，而是静静的看着烟雾缭绕的山川。他隐隐听到钟声响起，天色稍显阴郁，清晨寒露甚重，浓雾氤氲，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古怪。

　　“大人看我做什么？”

　　覃也没说话，他心里很清楚，这是身边这少年郎身上带来的。对于他们这些窥探真相编织真相的人来说，这样的气质比起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更为可怕，这样的不可知，会始终蒙蔽他的双眼，令他思绪万千却不得真相。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兀自咽了。聂无川看着，皱了皱眉头，看似有些失望于覃也的沉默。

　　王阒已经将人捞了上了，他是运河边上收来的人，办多了河上的案子，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和此人是个秃瓢无关，要是这样的事都办不了，他也不会费事拔他进锦衣卫。

　　王阒上前来，问他意思，覃也稍稍点头，周全已经屏着呼吸替他拿了备着的验尸工具出来。全套刀剪密梳，大小银针俱全。周全倒是规规矩矩地替他将东西摆好，不过立刻就退开几尺，王阒恨铁不成钢的横了他一眼，周全对着尸体还是傻乐，抱着验尸格目亦步亦趋地又靠过去。

　　这小子接了家里老爹的伙计，进锦衣卫时候不长，胜在手上功夫利落，开始多被覃也派出去办些一次了结的事，王阒来了以后身边需要人才被带着见了些真正耸人听闻的场面。王阒有心带他，能成以后兴许也用得上，覃也不予置喙。

　　王阒从头到脚足足半个时辰才了事，聂无川始终目不转睛地瞧着，王阒收了银针，长舒口气，起来的时候脚都麻了，不禁一个踉跄。周全没顾上东西，暗暗撑了他一把，王阒压根没放心上，“收着东西。”回头向覃也报道，“大人，查毕了，小人回去立刻呈上文书。”

　　男人依旧越发畏缩的伏在地上，已经不知道该作反应。明珍随着覃也靠近，喉结肉眼可见的滚动不停。又是一阵沉默，明珍直觉眼前的似有针刺，不知是目光还是沉默，教人不自觉胡思乱想。年轻人却意料之外的颇讲礼数，稍稍矮身扶他直身，“明珍师傅不必紧张，佛门清净之地，我等自然不便叨扰，今日就不过去了。”

　　明珍给他一扶，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身冷汗，连带着手臂止不住地轻轻哆嗦。

　　“瞧给明珍师傅吓得，好生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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