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余欢

　　二人一去，那刘姓兄弟很快散了场，有着覃也在此，刘元贞不敢让自己那惹是生非的兄弟多呆，张宗山连声挽留也没提，紧着把人送走了。酒足饭饱之后，踏着一地晚霞从行斋出来去赴骆显兴。

　　此时正值热闹之际，乘车多有不便，一行人便在城门前下了车，申符万喝得微醺，抱着胸，脚步虚浮的进了瓮城宽敞的洞子，阳光尚且下不觉，一进洞子才发觉即将入夜的冬日阴冷。申符万除了瓮城，重新沐浴在温暖的夕阳下，心满意足的眯着眼睛，一口气还没出来，一脚踩上一块松泛的青砖，污水溅出砖缝，他倒是没事，旁边是个青衣少年，不注意便也没什么，定睛一看明眼人都知，此人分明是个眉目还带稚嫩的少女，污水结结实实扑在人家身上，一袭青袍顿时惨不忍睹，只怕是鞋也湿了。

　　申符万吓了一跳，赶忙朝人拱手道歉，那少女还没什么，与她结伴同样扮作男子的姑娘见状气的脸色通红，抬头就要说什么，忽然一愣，污了衣服的少女想是不敢生事，趁着她还未出声赶紧将人拉走了。申符万颇为尴尬，确实在理亏，一直到姑娘消失在人群中才直起身。他老大不小，还留着把短须，一张热脸贴两个小姑娘的冷屁股，实在有些滑稽。

　　单瀛笑容时下意识地抬手，适时打住，便是换了道袍万字巾，也掩不住的娇艳。

　　申符万有些讪讪，“临沔君见笑。”

　　张宗山朗声笑道，“看来符万兄今日定有好事。”

　　申符万从善如流，“今日好事便是见到世炎。”

　　几人说话便到了桥月楼，开场前门口宾客熙攘，都等着听着来自京城的说书人重现沙场金戈。小厮眼尖，一眼就从中找到张宗山，手脚利落地从人群里钻出来，“先生，公子楼上厢候着了，笑的带几位上去。”

　　张宗山应了，小厮后知后觉的认出覃也，他是骆显兴身边人，知晓覃也身份，在此处见到他自然惊讶，却很快转身引路。二层楼宇环在前庭，楼下东西厢房回廊环绕，在院内围出一处空庭，此时并非花期，亭内绿植不凡，却有店家精心点缀的彩绸灯花，商客往来喧嚷，一派生机勃勃。

　　骆显兴已在厢房内候着，一开门便起身恭迎，桌旁坐着个眉目清秀的白面小生，一见他们，面上换了讶异的表情。

　　“世炎？”骆显兴没想到一开门竟是覃也，只待惊呼，脸上肌肉抖了三抖，愣是没出声，覃也见他这目瞪口呆的样子不仅挂上三分笑意，申符万只知二人相识，却不知为何骆显兴惊成这样，清了清嗓子才唤回骆显兴的魂魄。

　　覃也笑容还是方才那样只露三分，“骆显兴，好久不见了。”

　　骆显兴见他寡淡，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好在立刻便被申符万勾去寒暄。覃也已经认出那白面小生，正是方才那双结伴扮作士子的少女中污了衣服的那一位，她换了衣服，旁人或难注意，他却一眼便能认出来。

　　“四妹，这位便是符万先生，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快别闹脾气了。”骆显兴唤了那少女一通，又转向申符万，“我家这四妹娇生惯养，素来敬仰先生端直，这是方才街上遇到些恼火事，气还没消，先生见谅。”

　　申符万与覃也不同，不敢瞧着别家女儿看，还没发觉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只是大度摆手道，“显兴，咱们自己人何必说这些。”申符万本校再补上些什么，瞧了少女一眼，顿时也僵住了笑脸，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少女。少女脸颊还是染着些红色，骆显兴一头雾水，却也能看出端倪，“先生和四妹见过？”

　　申符万干笑两声，覃也替他答道，“刚在街上见过，四小姐身边人可是厉害。”

　　骆显兴看着自家小妹长大，最是了解她的性情，虽未亲眼见到发生了什么，却已了然于胸，虽不是自家小妹的错，还是给足了申符万面子，“小妹事家中幺女，娇生惯养，符万兄见谅。”

　　申符万自觉理亏，羞红了脸，“不敢，是我该跟四小姐说声抱歉。”

　　骆四小姐相比方才像是换了个人，眼中没有半点方才的羞恼，“宗山先生，符万先生，小女方才一时心急，多有冒犯，望先生见谅久仰。”她的目光转向单瀛，“这位是。”

　　单瀛虽是名满天下的名妓，确定多算的上是清秀，骆令维只见她寻常男子纤弱，却不敢称呼。单瀛不答话，只是看向骆显兴。骆令维见她如此，愈发不明所以，也用眼神询问兄长。

　　骆显兴道，“四妹，这位是临沔君，单瀛。”

　　单瀛这才笑起来，起身礼道，“四小姐若不嫌，也可以叫我临沔君。”

　　骆令维恍然，目光闪烁片刻，依了单瀛的意思，“临沔君。”

　　几人刚刚落座，便听见楼下稍显尖锐的男声大声道，“不认得咱们是谁了吗？别说就是有俩臭钱，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爷让位。”

　　走廊上堂倌频频告饶，“大人息怒，都是小的糊涂，听大人不来了，便将这厢房给了别人，大人给小的些时间解决此事如何？”

　　屋内给这聒噪的声音衬的静的出奇，声音到了门口，“还不快开门。”

　　紧接着人便撞到门上，动静闹到这份上，骆显兴作东家，想装没听见也不行了。他看一眼覃也，见他已失了笑容，手指不住地转着手中茶杯。他怕着瘟神发起火受不住，给身边随侍小厮使个颜色，门以经被人大力踹开。

　　来圆领长袍，身量算不得高大，可是胜在生的颇为敦实，一簇崭新的比甲圆滚滚的束在肚子上，脑袋上的毡帽着去了大半个脑袋，便如小山一般。经过刚才那一闹，连眼睛都不见了，他伸手一扶，帽檐里的绒毛糊了一脸，声音稍显尖锐，指着里面几人道，“干什么的，连咱们的地方也敢占，还不赶紧给也让位。”

　　屋内骆家兄妹没有头绪，其他人去依然心知肚明，此等音色面貌，行事做派，再加上先前店内小厮言及退订此间厢房的客人，无一不昭示着此人内侍身份，如今冯保虽倒，东厂威势犹在。而能差动内侍之人，自然只有宗室中人。

　　小山样的内侍见几人不动，变本加厉地颐指气使起来，圆滚滚的脸颊上白而无须，活像只给人揉捏的白面馒头，“你们这几人是聋了听不着咱家讲话不成？待会主子来有你们好果子吃。”

　　覃也闻言，像是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又好像立刻知会此时不是该笑的时候，生生憋回去化作几声咳嗽忍住了。他倒还不如笑出来算了，这样一来门口那内侍越发面上无光，正要发作，楼下又繁杂的脚步声已经进来，他脸色一变，大跨步的进来便要动手。

　　骆显兴见状一惊，却没来的及起身打圆场，覃也手上速度比他开口还快，执起桌上的筷子，一下便擒住他的食指腕上巧力一拧，一根汗毛没碰到便教那身形高大的内侍一个趔趄，一脸横肉止不住地哆嗦，嘴里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一桌人看得目瞪口呆，连有人已经到了到了门口都浑然不觉。

　　“怎么着喊得跟扒了你的皮似的。”来人音色语调与方才那太监相似，拿捏着腔调，虽有些收敛，却更显嚣张。内侍听此人言，顿时好像给人扼住了喉咙。

　　覃也手一松，内侍便一头栽在地上。方才那只手给覃也挟住不可知，此时方见他整条手臂都止不住的颤抖。刚到门口的掌事太监见自己人给人满头大汗的跌坐在地，面上表情痛苦不堪，大为火光，只可惜碍着主子在场，不便大发雷霆丢了脸面。

　　“吵吵什么。”门口还未见人，便听见一个稍显疏离的男声进门来，首先入眼的是一双春风般的眼睛，入门的锦衣男子五官俊朗，风姿傲人，一身织金宝蓝圆领长袍，白领玉带，已过而立之年，可便是一抬眼都透着股雍容清和的贵气，俨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富贵子弟。再有身边内廷侍从相随，身份昭然若揭。便是世人再笑言宗室子弟满地跑，那也是天家贵胄，哪里是他们惹得起的。

　　柳巧一讲虽说难得，因一时意气如出大祸也不值当。骆显兴看张宗山一眼，见他点头，便露出笑容，冲来人颌首道，“在下不知公子今晚光临，占了公子厢房是在下的不是，我等还给公子便是，柳巧一讲难得，公子切莫动怒，坏了心情。”

　　老公公等了片刻，没见主子发话，睥一眼旁边还在哼哼唧唧地内侍，“我们的人成这样了，公子倒拿起乔了，说不过去吧。”

　　骆显兴没料到他如此得寸进尺，怔了怔还是没有动怒，“那阁下说如何？”

　　“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守法良民，出了事自然是要官府解决，自个儿说哪儿能成。”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娇嫩的声音，“这么热闹？”

　　此地动静已引得不少注意，却自成一种奇怪的威势镇压，将喧闹的背景隔绝在外。这娇嫩的声音变成了打破寂静的石子，而后便陷入真正的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行至门外的少女身上。少女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猫咪，身后跟着个系着双鬟的青衣小鬟，对屋内紧张的气氛视若无睹，自顾自地从几人中间猫一般的溜进去。

　　“阿欢。”

　　骆令维率先起身，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身后青衣小鬟替聂虞欢摘了裘衣，白猫顺势而下，对屋内情形视若无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从桌上珍馐间绕到骆令维面前。

　　老太监正想说什么，给那男子适时喝止，一反方才疏离，冲着聂虞欢稍稍颌首道，“在下管教无方，冒犯各位，在下原是定了此间厢房，因故变化几回是在下的不是。诸位若不嫌弃，今晚一切消费均可记在下账上。”

　　骆令维抱了猫，“公子哪里来的这样阔绰，不怕我们夜里将这楼买来了，让你连身上袍子也押没了。”

　　那男子未见反应，他身边那管事太监可见自家主子给人多嘴，不由怒道，“放肆。”

　　他刚说一句，那男子已经一伸手将他的话挡了回去，他一双眼睛动也不动的定在聂虞欢身上，便是再温和有礼，时间一长也叫人颇感冒犯。聂虞欢却不为所动，两个人像是比着谁能更长时间不眨眼似的，一直到那男子开口，“姑娘看着好生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骆显兴方才就警告骆令维慎言，却不能真伸手捂她的嘴，只能听着骆令维冷嘲热讽，“公子这说辞实在是老套了些，咱们姑娘听了，只怕是要脑的。”

　　那男子皱了皱眉，打量骆令维片刻，一本正经道，“姑娘慎言，实不相瞒，早年间家母身体有恙，时时病弱，若不是有奇人出手相助，早已亡故，在下所言之人便是府上恩人，岂敢冒犯。”不过言罢也不再死盯着聂虞欢不放，神色颇为认真地问道，“不过……”

　　覃也在这男子现身时便大概猜到此人身份，如今他此话一出，更是明了。想必这位宗室公子与他先前所思无异，却只觉荒谬，因此欲言又止。

　　那男子打量屋内余下几人，终是有所顾虑。男子身边地老太监好像也想起些什么，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年轻俏丽的少女，他看那男子一眼，那男子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继而笑道，“恐怕是在下认错了人，既然诸位已经落座，我等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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